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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送别 ...

  •   穿过回廊,穿过人群,穿过集市,穿过那些陌生的面孔。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不顾衣裙早已朝后高高飞扬,不顾早已习惯的行事规矩,直奔城外,直奔向檀郎去处。恍若此去如风筝断线,再难觅其踪影。抓不住啊抓不住,始终抓不住心底那丝若隐若现的牵念。

      热闹与喧哗远离,当我终于力竭停步,已身处旷野,四处并无人烟,远远望去,驿道上马蹄犹新,轻灰飞扬——公子当离去不久,可已相隔甚远,再也追逐不上。

      我跌坐在地,半因疲惫半因委屈,眼中无泪,却自喘息良久,说不明道不清此刻心绪,但觉往昔如同笑话,任妩娘与我拼尽此生,又如何能羁住檀郎半分心意?他竟离去,而我,也将远离家乡。

      春日风疾、陌上尘多,额间细汗密密,伸手一拂,连手都黑乌了。我笑,笑自己狼狈若此,却还是任性坐于地上,如同幼时与乡间孩童嬉闹——忧愁不通、俗事皆远。

      过得许久,有马蹄声由远而近,我不愿抬头,此刻,只想做回平凡乡间女子,姿色再艳也自蒙尘,无需刻意妆扮,亦无需强自笑颜迎合他人。马儿声近了,越近越慢,我侧身转向一旁,只盼路人早去。半晌,那马儿走出驿道,停在我跟前,前蹄轻踏,它的主人吆喝,“吁~”

      心下一惊,刚欲抬头,听他轻言道:“绿珠何事焦急,绣鞋竟已脏污。”

      “公子~”

      他欲笑,嘴角却未扬起,“早前命绿珠唤吾檀郎,想来已忘。”

      “不敢。”我呐呐,此时方觉自己犹坐于地,形容可笑,忙不迭起身,“檀郎为何突然离去?”

      “绿珠出城,只为追吾?”他并不答言,兀自追问。

      “嗯?”

      “远处山高。”檀郎手指前方一座山包,继续道:“吾已至此,却又不舍离去,回身望时,见一人于驿道急奔,细细一瞧,形似绿珠。”

      “檀郎既不舍离去,为何不告而别?”我急问,抓住他的马缰,如若抓住他早晚离去的脚步。

      “吾已留下书信一封,托鸨母转交绿珠,绿珠竟没过目?”

      “书信?”对了,还有书信,只是当时我心急太甚,没问明白就自冲了出来。不由傻傻一笑,冲马上的人道:“信若瞧了,却如何能赶上檀郎?”

      他一愣,随即展颜,伸手向我,“绿珠后日随石兄回洛阳,从此两地相隔,再见亦难,如何?让阿兄载小妹一程,今日别后,不知何年相逢。”

      “此话怎讲?檀郎今日此去,不是回京?”

      “是。”

      “那如何说再见亦难?”

      檀郎轻轻一笑,神色若有所失,“此去京城,领命亦……”

      “何命?”

      “赴河阳任县令职。”

      哦了一声,怅然若失,仿佛唯一值得期待的最终也落空了。“如此恭喜檀郎,才情卓然,定不会久埋其世。却不知檀郎此番赴任,妩娘呢?妩娘却如何?”

      他轻叹,眼中满是温柔,如最美的夕阳。

      “檀郎当知妩娘……”

      “吾已命家仆于数日后前来接妩娘回府,如此,绿珠满意否?”

      “檀郎此话当真?”

      “吾何时骗过绿珠?”他挑眉,不再多言,伸手用力将我拉上马背。

      肌肤相近、气息相闻,我不由尴尬,垂首看衣角裙带,随马步上下,轻轻摇晃。

      “绿珠~”

      “嗯。”

      “昨日石兄饮酒半酣,曾言与绿珠初识在城郊桃林,却不知此为何处?今日带阿兄前去赏花如何?”

      “京中有旨,檀郎可能耽误?”

      “无甚,看看便好,耽误不了许多时。”他答,言语中透着疲惫。

      “在那边。”我指向清湖的方向,他不再答话,“驾”一声打马而去。

      马儿疾奔,不自觉就往后靠在檀郎身前,不禁羞涩,强欲坐直,他一手挽住我的腰际,一手控马,态度自然,云淡风清,仿佛并不在意,又仿佛有意为之。

      无从揣摸,我竟贪恋这温暖的怀抱,说不清是何感触。恍惚间如同重回双角山下的村庄,那幢矮而破旧的屋里,那张铺着茅草的床榻上,屋外自寒风凛凛,而我,窝在阿母怀中吸吮手指,看阿姐忙碌,看窗外黄狗躲进柴垛避风,看阿母一面哄我,一面手持针线……油灯昏暗、家徒四壁,我却在阿母暖意融融的怀中就此睡去。

      可惜好景永远不长,阿母终归去了,静卧于桃林畔的土冢,任我漂泊孤苦,再唤不起她亲身照拂;而清湖已近在眼前,檀郎的马儿收缓了脚步,我能查觉他的不舍,却分辩不出究竟不舍何物?

      “檀郎,已到。”桃花兀自纷纷,却已开过大半,如今花雨比花开更急,乍一眼看,竟有万事挽留不住的悲伤。

      “石兄于此处见绿珠?”

      “嗯,在桃林边阿母坟前,吾自伤母痛哭,竟不知侍中已走近。”

      “此即缘份早定?”

      “嗯?”我不明,回身看他,他的月白色衫子略沾尘土,却不碍檀郎风姿美绝。

      “昨夜绿珠前去拜见石兄?”安仁不答,亦不看我,只是继续询问,将马儿骑至桃林中,我二人皆被花雨所围,斜风阵阵,吹迷人眼。

      “檀郎亦以为……”

      “非也。”他打断我,如同知道我的意思。

      不禁戚戚然,不知为何,心底那丝不甘化作无可奈何,如花雨,势不能挡。“檀郎既知,吾心已慰。”

      他笑,如我一般无奈,“却不料阿妹变作小嫂,他日再见,当如何称呼?”

      “侍中虽明言买下绿珠,不过因吾苦苦相求,却不敢当小嫂之职。”我急言,不知为何不愿以此身份相对。

      “绿珠。”安仁打断我,柔柔一笑,纵身下马,余我一人犹在马背上,只一瞬间,却不由看得痴了——桃自艳质,花自纷纷,公子立于其间,衣袂飘飘、长发扬扬,处于这片柔粉当中,身影欣长有姿、容貌离尘绝美。连那桃红虽艳质亦难比,自惭檀郎仙姿,急落一阵,粉红满地。

      “绿珠独爱此花?”

      “桃之灼灼,非言能比,如若檀郎,仙姿临世,教世人不敢亲近。”我缓缓答,虽高骑于马,却恍若仰视于他。

      “此去洛阳,恐不能相见。石兄城外有金谷园,园中花草繁冒、亭台众多,绿珠当得安逸处,他日若有悲伤之事,可遥想此桃林,如阿兄在伴,时常照拂。”

      “阿兄?”我呐呐低语,辩不明心中究竟是何滋味,更分不清檀郎于我,究竟如兄长般妥贴,还是另有其他,不敢细究。

      “檀郎赴河阳任职,他日飞黄腾达自始于此,绿珠愿檀郎诸事顺遂、夫妻比翼、知己得伴。”

      “知己得伴~”安仁轻笑看向我,眼底竟如亲人般宠溺,“石兄所言倚红楼内珍宝暗藏,此话极是,可叹吾随他多年,始终不若他深透。”

      “嗯?”话题突转,我有些奇异,才欲问时,他展颜而笑,“既绿珠有如此胸襟情怀,吾当放心,此去虽不得长见,终究得缘相识,亦不枉博白城内停留数些时日。”

      “檀郎这就要走?”他说时已采下一株桃花,走向马匹。我心中不禁恋恋,此去后,真觉相见无期,说不出的寂寞不舍,只是表达不了分毫。

      “此花亦如绿珠,艳而不俗、娇而自媚,阿兄借花献佛,绿珠可喜否?”

      我笑,从马背上接过那枝桃花,却见他神色沉稳、笑意渐去,翻身上马,竟不再停留,载着我一道打马往博白城内急驰。

      “檀郎~”

      “送阿妹回城,自此相别。”他一字一句,话语竟带狠决。我一时无语,手握那桃花,但觉迎面之风凛凛,身后之人切切。

      他急什么?急着离开?还是急着送我回城?也许连檀郎自己也想不明白。可在这高大宽厚的马背上,我迎风偷偷笑了,笑中自有泪意,却并不心酸。也许此为冥冥中之天意——相聚一场,继而别离,命运有别,就算他日重逢,再不若当初心境。吾与檀郎,当渐行渐远吧?只愿妩娘与他,却是渐行渐近,从此知己红颜、为人妻妾,再难分出彼此。

      “檀郎~”我突然回身抓住他的衣襟,面前的人似有一窒,随继轻嗯一声,眸中映着那个稚嫩的我,神色恍若怜爱。

      “妩娘如冬之腊梅,节自清高、花自芬芳,望兄珍视之,一如对妻,一如对阿妹……”话语带着风声,急急诉出,是我复杂矛盾的心情。

      马儿又慢了,慢到我以为会停止,从此再不向前,却也只是停滞片刻,安仁缓缓道:“绿珠放心,定不负妩娘情深。”

      长长的,我自胸中舒了口气。自古女子多痴情,若情有所托,也算抚慰人心。好过那王氏明君,绝代姿颜,竟也情托皆空,悲切切出关而去。纵美名传世,奈何?

      妩娘,从前汝问绿珠,愿做那福薄命厚之人,抑惑命薄福厚之人?绿珠今日才知心中所愿——有情有托、有义有爱,终不负人,亦不为人所负。

      城门将至,分别在即。檀郎将我扶下马背,抬手轻拂去我面上尘土。过得数年,犹记得他当日的眼神——不舍、怜爱、叹息,夹杂着丝丝肯切、祝福……如此复杂,已非言语能述此刻心境。深深看我一眼,终于还是旋身而去,挥鞭催马,如风急驰。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眼底,扬起的尘灰掩住了他寂寞的背影,离得近,亦看不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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