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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孙秀 ...

  •   如果一定要让我回忆,我当然记得那一次次脱险于危难,皆源自孙秀的舍命相护;如果一定要让我铭记于心,他怎样的爱慕,怎样的执着,怎样的牺牲,怎样的孤注一掷……却不知为何,似乎我从未记起,仿佛他一直以来恋慕的心情,从未真正存在。

      往事历历在目,不可谓不清晰。然孙秀在我心中,始终是初见时,那个稚气尚存、顽固倔犟的幼弟——清澈的目光、尚未长开的秀气容颜,还有委屈时一垂首,欲诉未诉的哀凄神色……

      始终不敢相信,他便是逼得潘石两府生死离别的主使之一;始终不愿相信,哪怕他站在外间,华衣美服,目空一切,大权在握,杀伐随心……但看向我时,目光还可以如初见那般澄透。我想,天真单纯的不止是炜儿,还有我。因为,一直以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他怎样的用心险恶,在我心底,他仍然是那个依仗于我、仰慕于我的兄弟、亲人,终究,不曾改变。

      好象现在,他站在厅中,随丛将整个石府团团围住。我与鸾凤躲在一架屏风之后,从缝隙间望出去,石崇与睿儿相迎而出,言语虽恭敬,态度却甚是倨傲,总不肯正眼与之对视,一如从前,只是……怨恨更深。

      “御史大驾光临,恕草民不曾远迎。”石崇说时一顿,对,他现在无官无爵,只是一介平民,虽还着丝饮浆,谁知明日又会怎生凄凉。

      孙秀尚未答言,他一旁的随侍高声道:“吾家主人,刚刚封了大郡,乃六军统领,且不是什么御史矣。”

      果然,他早已不是潘府的小吏、石府的从奴、赵王的私宠……熬了这许多年,孙秀终于可以出人头地,六军统领啊~这么看来,非但朝政,便是兵权,也被赵王统握在手,这晋朝,当真要易主矣。

      石崇唇角微扬,淡淡道:“如此,恭贺郡王高迁,也不枉……数年苦心经营。”

      话带嘲讽,引得孙秀随侍喝道:“大胆。”说时欲往前逞威,却被孙秀拦住,只见他轻笑道:“吾与石府渊源甚深,若无当年石常侍提携,也无本王今日之高位。”

      语毕,石崇脸色一沉,又不便抢白,侧身避开孙秀逼视的目光,冷冷道:“未知郡王前来有何要事?草民如今既无官爵,郡王该不会有朝事相商吧?”

      “朝事?”孙秀撩袍坐于椅中,抬起案前的一碗茶水,略赶去浮沫,又不见饮,半晌方道:“吾今此来,专为与常侍叙旧,其余人等,皆退下吧。”

      “诺。”

      众人应声,躬身退出,唯留下石崇与睿儿,孙秀眼皮一抬,摇头道:“难怪石府败落至此,果然规矩大不如前,小辈竟敢忤逆官旨。”

      “你~”睿儿气结,才跨上半步,又强自忍下,唤了声,“阿父~”

      “汝下去吧,于外院相候。”石崇摆了摆手,睿儿似尚迟疑,目光瞟向角落的屏风。从这个方向看去,我看不到石崇的表情,而鸾凤有些忍耐不住,着急欲言,却见睿儿终于微一颌首,大步出了厅门,又顺手将门阖拢,只听他在外间高声吩咐从奴道:“尔等在此守着,不可令外人轻易接近。”

      孙秀笑了,放下茶碗,叹道:“早闻青年显贵中,唯石府长公子有过人之处,今日一见,不仅孝顺,且行事颇有章法,从容大度,当真不凡。可惜……”

      “既是话旧,便直说吧,无需谈及晚辈。”石崇打断了孙秀,声音更加冷淡,连半点虚假的谦恭亦无。

      “虽是话旧,然皆因今日本王私闻有石府晚辈消息,因思常侍闭居于城中,未必知晓,这才匆匆来欲告知常侍。”孙秀话音未落,鸾凤大惊失色,因担心威儿,双眸瞬间便红了,却仍紧捂着嘴,唯恐出声引人注意。

      石崇的背影似乎也有一窒,稳得片刻,方道:“多谢郡王记挂,却不劳郡王操心。”

      “常侍深思熟虑,着着先行,向来为吾所钦佩,今次亦然,若非派四方军队各处打探,几乎以为金谷园中诸人尚在安享富贵。”

      “若郡王前来,只为富贵……”

      “本王不求富贵,本王所求之事,常侍当心知肚明。”两人极快的几句交谈,不但鸾凤,连我也难以自持,虽心知终于到了这步,却苦无对策,权势虽是过眼浮云,却突然发现,许多东西,依旧需仰仗于权势。

      石崇自然也猜到几分,只是不肯点明,负手一立,淡淡道:“君子不夺人所好,郡王乃君子,当知此理。”

      “错矣,错矣。”孙秀连连摇头,起身道:“此好,分明乃吾之至爱,被常侍占去多年,如今讨回,亦是讨回私物,怎能言夺常侍所好?”

      “你!”石崇不由暴怒,始一回身,孙秀笑而摆手道:“常侍息怒,君子一怒,当怒有所值。吾深知常侍为人,重情重义,如今潘石二府俱系常侍一人之身,识实务者,未必不肯割爱。”

      潘石二府,系石崇一人之身?我反复思量着这句话,良久,却仿佛听不懂一般,心中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却是鸾凤,她拽住我的衣袖,极低的唤了一声,“夫人~”

      那两个字只是唇语,然似乎敲在我心上,沉重又压抑。也许,潘石两府,不是系于石崇身上,却是系于我身上……

      孙秀重重叹了一声,继而朗声道:“本王无心与常侍猜谜,来此,只为求一人,得此人,吾可保石府一干人等安然,且恢复官爵,连狱中潘岳,亦能无罪开脱,他愿为官便为官,不愿为官,便衣锦还乡。”

      “郡王若索金银,石府所有,尽可拿去;郡王若索美人,园中侍妾,任由挑选;郡王若索金谷,便连着山峦,一并送予……”石崇一字一句,答得清晰,我从屏风后望出去,只见他缓缓回身,唇边,竟带着一抹淡笑,目光流转,似与我低语道:“然郡王若索草民心爱之物,哪怕一碧一珠,恕草民不能割爱。”

      一碧一珠?碧潭深处珠光转。我竟不自觉展颜,隔着眼前厚重的屏风,却隔不断相通的心意。

      “好个不能割爱……”孙秀怒极反笑,双目圆瞪,狠狠道:“既如此,常侍便等着替潘岳收尸,两府家眷为奴,永无翻身之日!”

      那字字如同芒针扎心,句句将人推向无望的深渊,情急之下,胸窒如闷,一口气喘不上来,只听他继续道:“吾已彻查过金谷园,绿珠未在园中,而石府幼子早被人偷偷送出洛阳,一众家眷,亦无绿珠。吾知绿珠必在此府中,若常侍愿交出,便众人平安;若常侍执意相守……”说着一顿,继而道:“孰轻孰重,常侍博古通今,自然不须吾言明。”

      “夫人~”鸾凤哭着跪在我跟前,大悲之下,仍忍着不肯出声,仍悲恸难以言表,俯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混身早已抖作一团。

      良久,石崇缓缓道:“绿珠……乃吾所爱,便赔上身家性命,不可割爱。”

      话音落,我的泪也跟着落下,来不及分辩泪滴是甜是咸,孙秀面容一沉,目光狠厉,扬声道:“来人,将逃逆之徒石威捉拿,潘岳处死。”

      “且慢。”不待思索,话已出口,哗的一声,我推开了挡在眼前的屏风,急奔至孙秀跟前,跪地求道:“求郡王饶潘石两府性命,妾身愿,愿……”

      “绿珠~”石崇大惊,欲上前将我扶起,却被孙秀拦在中间,追问道:“绿珠愿什么?”

      “只要郡王应允妾身,饶过潘石两府数百人性命,保他们安享余生,绿珠愿随郡王前去。”

      片刻的沉默后,有人哈哈大笑,我抬眼望去,竟不是孙秀,而是石崇。他笑得诡异,整个人跌跌撞撞扑到在桌前,满面凄楚,似自嘲,又似怨忿,连声道:“吾只当绿珠前来,只为与吾同生共死……谁知到头来,吾既留不住绿珠心意,更保不住石府诸人,哈哈哈~”

      “老爷~”鸾凤上前死命挽住他,他的双眸通红,却无一丝泪意,望向我,突然狠绝道:“既然绿珠这般心意,便去吧,去吧,倒强过同死之凄凉无状。”

      极痛,心下反而麻木了,我不懂得哭,更不懂得申辩,只是怔怔的跪在那儿,对着面前的人笑,面前的人,不是石崇,是孙秀,他将我扶起,那面容仿佛带着欣喜,又带着些不甘,连声道:“绿珠让吾找得好苦。”

      同一个名字,从不同的人口中唤出;同样的深情,却是绝不相同的感觉。我木然的冲他笑,然后又直直跪了下去,朝着石崇,凄凄展颜,屋内的人俱是一愣,口中的话便不假思索说了出来,“绿珠心意,季伦早知。今此去,只为潘石二府平安,从此,心随季伦,同死矣……”

      “绿珠!”孙秀喝我,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又急又怒,连声道:“吾盼了十余年,十余年……”

      “郡王~”我萦萦欲拜,被他托住手肘,双膝微绻,淡然求道:“绿珠既应允郡王,绝不食言,但求郡王宽限些天,待绿珠收整妥当,定自投郡王府中,以侍终身。”

      孙秀本喜怒交加,乍听此言,倒怔住了,看着我,似思量,更似挣扎,半晌,方点头道:“吾向来深信绿珠,既如此,三日后,吾亲往府上迎绿珠为孙府正夫人。”

      若是从前在博白,有个有权有势有貌的公子愿意说这句话,我一定乐翻了,觉得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份。而眼下,却只觉得讽刺可笑,兜兜转转,命运与我们开着玩笑,最后笑的,也唯有命运,而身在其中的我们,谁都不能笑得随心如意。便是孙秀,得到与失去一线之隔,我不信他还能如少年时般轻松,纵是得到,也定然诸多忿恨无从弥补。

      每个人都失去太多,所以疯狂的想要得到、想要厮守、想要将一切紧紧握在手中,仿佛这样,就可以和命运抗衡。其实,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谁还能说清最初时,我们究竟想得到什么?是情?是爱?还是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个标志?一个象征?一个符号?

      “但请郡王不食己言,保潘石二府诸人平安。”我的声音渐渐冷静下来,如同湍急的溪流,渡过最狭窄的那个关口,仿佛一切都归于平静。其实,心死,便可无痛,何需身死呢?身死,图留悲伤而已。

      孙秀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仿佛一松手,连承诺也会消失。听我此言,他连声应道:“吾知,吾知。”说时向屋外高声道:“传本王令,将潘岳放出,送往府中暂拘,以待他日昭雪。”

      我真的是一切的源头吗?只为清湖畔的那次邂逅,只为半生前的那次起舞,只为洛阳城中的那封书信……一切就都变了。若没有那次与石崇的邂逅,若没有倚红楼的那次起舞,若没有暴雨天孙秀送来的书信,是否就没有这样的结果?没有这样的纠葛?没有这样的生死离别??

      怎么想都想不透,并且,也不需要想了,再过二、三日,若能相忘,便是天涯陌路;若不能相忘,便是两两相望,再无重逢之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孙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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