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7、晚霞 ...

  •   冬日,树木唯余枝桠,青黑色的枝干,将眼前的那双人分隔,但其实,他们同坐于一张椅上,男的半躺,女的,则倚在他脚边,半立半靠,坐于他怀中。

      我有些怔忡,一时竟无法反应。炜儿见我呆愣,自往一旁玩雪,天空有寒鸦掠过,“哇”的一声,掩蔽了她的脚步声,却不能遮挡我的双眼。

      晴朗的天,倒比前两日冷,因为化雪,这如画般的景象即将消失,而眼前的人,却深深印在眼底,如同烙印般,无法抹去。

      风动了,吹拂那女子鬓边的碎发,她痴痴娇笑着,欲用手抚,却被环住她的男人挡开,细致的,替她将那缕顽皮的青丝别向耳后。

      “凤娘娇憨之态,如春风沐人、秋雨沁脾。”他低语与她调笑,然而那风吹来,将这甜言蜜语带到我的耳中。冬尚深、雪尚厚,二人坐在空旷处,竟不觉寒冷。

      “老爷又拿妾身取笑,其实这金谷园中,有谁能与夫人容姿譬美?妾身常恨己身才薄貌陋,羡慕夫人绝世美貌。”

      “绿珠?”他轻轻一笑,手指拂上她的肩头,微挑,拨弄得她耳边的坠饰来回晃动,“凤娘乖巧,自与绿珠不同,且心性憨直,令人无心累之虞。”

      心累?原来他竟心累了。数年宠爱,两相折磨。我们竟未多尝几分爱慕之甜蜜,换来的,却是小心翼翼相处、战战兢兢思量。

      呆呆站在原地,看见这幅画面,听见这些私语,心底,却是麻麻的痛。

      鸾凤娇羞的笑意里,多了许多满足与安慰。她环紧石崇的脖颈,目光如水,柔声道:“夫人才情既高,自然挂碍亦多,却不若鸾凤不识曲谱、不认诗词,因此反而少忧。”

      “绿珠若能像凤娘宽怀……”石崇接口,欲说而未欲,良久,听得他长叹一声道:“罢矣,凤娘如今身子渐沉,当小心为是,吾今往别处寻得几名仆妇,一会儿便送至紫菡园供凤娘差遣。”

      “多谢老爷。”鸾凤说时微福身,手抚在小腹处,虽然此时尚平坦,但她的神情温婉,满溢幸福之情,一如曾经的我,不用想,也能知,鸾凤已怀有身孕。

      钝钝的痛,如重锤敲击在心底。我回身欲避,不经意间,泪已模糊了双眼。园中细致的雪景迷茫了,如同我此刻的心境——无法分辩究竟是妒?是恨?还是无尽的悲伤与怨念?

      很多事,我无从改变,也无力阻止其发生,便如这世间伦常,便如这夫纲妻道。一面安慰自己,此乃石府喜事;一面,还是止不住泪落于腮。

      想逃的时候,他们的声音越发明朗,句句传入我耳内,变成了芒针刺身,扎得深,不易拔出。

      “妾身谢老爷恩宠。”鸾凤的声音从未这般娇柔动听,每吐出一个字,便如同铃当作响,叮铃铃响在我心底。

      “却不知何时才能向夫人言明,若待到肚腹隆起,妾身怕瞒不过夫人。”

      他瞒着我,或者说,他们瞒着我。

      我笑,手扶一旁花枝,混身已禁不住乱颤。

      “姨娘瞧炜儿捏的雪团,可大?”心乱了,脚步便乱,慌忙间欲逃,炜儿拦在我的跟前,模糊的泪眼中,有她明晃晃的笑,手捧一个雪团,举得比头顶还高,笑嘻嘻唤住我,也唤醒了树丛后的一对鸳鸯。

      “绿珠~”有人急步赶来,皮靴踩在雪地上,他穿过积雪的草地,抄小路走至我身后,那声音急切,似欲解释,却又无从说起,半晌方道:“绿珠亦来此间赏雪?”

      轻嗯一声,我忍住眼中的泪,回首冲他微笑,正巧见鸾凤亦随后而至,神色惶恐,双手,不自觉的,护在肚腹处。

      鸾凤,如我进府时一般大小,面目尚有些青涩,双眸紧盯着自个儿的脚尖,生怕引来祸事。

      我反而有些释怀,颌首道:“此乃喜事,妹妹何须惊慌。”

      “夫人~”她偷偷抬眼,瞧瞧我,又瞧瞧石崇。

      “老爷子嗣单薄,便吾数年一如所出,正靠尔等替石府开枝散叶,往后,不可莽撞行事,一切需以腹中胎儿为要。”我一一交待着,越说越慌,越说越停不下来,仿佛一停,又被悲伤淹没。

      石崇微蹩眉,侧身向鸾凤道:“汝自回紫菡园,吾改日再来探视。”

      “诺。”

      “鸾凤姨娘要生小公子了?炜儿这回不但有了睿哥哥,还有阿弟可依。”炜儿抛开手上的雪团,乐得双脚直跳,她的小脸冻红了,笑颜绽放时,犹似阿姐。

      我也跟着轻笑出声,神志恍惚间,分不清究竟是悲是喜。

      石崇一把拉住我的手,他的掌心还如以往般温暖,指尖却冰凉,与我的一样,轻轻一触,心中便是一凉。

      “绿珠,此乃……”微一思量,石崇斟酌道:“此乃规矩,绿珠心中当明。”

      笑一直挂在脸上,悲哀却如潮汐,极快的,涨满了胸怀——原来什么都规矩,什么都无法逾越规矩。真情也罢、假意也好,说到底,都只能服从于规矩。

      我到现在才明白杨氏的心死,不因妩娘的身孕,是因为檀郎也如石崇般,对不一样的人,说着一样的话,行着一样的体贴。清冷的气息中,听见自己的心,瓣瓣碎裂的声音,如花开花落,寂静的,静到天地间似乎都充满了那种长久低沉的叹息。

      极痛反而镇定了,我看向渐行渐远的鸾凤,她的身影娇巧,一袭淡紫色的斗篷,如开放在雪地里的妖花,怎么看,怎么刺眼……

      不经意间,我的心胸果然窄了许多,是因为在意吗?还是因为女子本性使然?微俯下身,我一字一句回道:“绿珠懂,适才失态之罪,望季伦见谅则个。”

      他有些疑惑,然还是携着我往崇绮楼去。我挺直了腰背,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刚才的一幕幕如在眼前静静重现,一时是伤及反淡,一时又是自嘲自怜。

      炜儿不明就里,正欲说什么时,石崇扬声唤不远处的婢女道:“将小姐带回房中,今日不可再出屋半步。”

      “姨父~”炜儿拉住我的裙角,撒娇不肯离开。只是刚一抬头,待她瞧清石崇复杂阴沉的表情,又忙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胆怯道:“那炜儿去寻睿哥哥可好?”

      “也罢。”石崇摆了摆手,颇不耐烦,也许长久以来,我都是他的一个负累,想着怎么相爱,怎么开怀,怎么劝解……已然令二人心累,更何况,今日要面对的,是一个更加复杂的局面,无从解释,唯有在我二人之间横生出一道间隔,再怎么圆场,也圆不来文君白头吟中所期盼的爱情。

      连唱出《白头吟》的卓文君,同样等不来地久天长的一心一意。我开始恍惚了——是否世间,真的存在那些一生一世,唯你而已?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看得久了,便有些刺目。只是我一直瞪大了眼,直到双目酸涨,这样,泪才不会滑落。

      “月余前,鸾凤有了身孕,彼时正值先皇驾崩,诸务繁杂。吾一直未曾告知,一为国丧当前,不便宣扬;二为怕绿珠伤怀。拖来拖去,反而拖成了心病。”路上无人,他句句道来,声音甚是平淡。

      “且绿珠一直心忧石府子嗣单薄,难以为继,如今……”

      “如今正好。”我接口,手指向天边慢慢燃起的云彩,恍然一笑,满目血红灿烂,“到底是晴了,这火烧云烧得正好,烧得满天满地,都是喜庆。”

      “绿珠~”

      “阴了整个冬天,终究还有这样的夕阳余辉,吾几乎,将忘矣。”

      那云烧了起来,不管不顾的,红遍了半边天空,像金子一样的颜色,却比金子更加光华夺目,直直烧到我眼底心中,整个人,如同生生嵌于晚霞当中,极致的美、拔不出的痛、浴火般的纠葛,交叠在一起,灼伤的,岂止是身心,岂止是一世?

      “季伦~”我唤他,此时反倒平淡,“汝瞧那云,原来,也逃不过规矩伦常。”

      “嗯?”

      “它生、它灭,来来去去,皆有定时。天明为云,天暗为影;天晴便无,天沉渐厚……如今,便是那云烧的时刻;眼下,便是石府该添丁添福的时刻。”

      前言不搭后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石崇神思凝重,不再多言,将我送至崇绮楼,纵使不瞧他,也知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久久,起身道:“绿珠早些歇息,吾尚有未完公务欲理。”

      云又暗了,变作一朵朵深浅不一的浮影,半飘于墨蓝色的天空,沉静的,好象从来没有燃烧过、灿烂过。转瞬,又是寂寂如死。

      见我不答,石崇似有迟疑,脚步微窒,然最终,还是回身出屋。我只看见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坚实,一如既往的……落寞。

      再用力些,也无法跨越很多障碍;再费心些,也不能为他分忧一、二。我自然明了这前因后果的缘份,自然知道各自有各自的福祉。然亲眼面对,总是难以接受的。

      那一夜,无眠,直等到蜡烛滴尽,石崇未再回崇绮楼。我眼前,尽是他以指拨弄鸾凤耳坠的场景。那长长的珠玉耳饰,晃着晃着,便晃出鸾凤娇巧而又憧憬的笑容。

      夜深了,夜又明,日得一日,皆是同样的东升西落。我有些心灰意冷,抱紧双膝,轻轻吟唱着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间雪,皎若云中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反反复复,不知不觉,天光即已发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晚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