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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反诘 ...

  •   永熙元年,晋武帝司马炎殁,时年五十五岁。

      开国之君一朝薨毙,朝内风波顿起,各路诸侯蠢蠢欲动,借进京悼亡之故,摆局布子,安插势力。

      继承皇位者,乃武帝第二子,司马衷。禀性憨直愚顿,为人痴愚笨拙,听闻,于继立大典上,嘻笑无度,竟被皇后贾南风喝斥,令朝臣哗然。

      山雨欲来,晋,越发乱了。

      天子丧,天下皆哀。金谷园满园奢华,也换作素净颜色,纱帐垂幔、窗格摆设,皆以静雅为要,连园中诸姬亦同样着素色以应国丧。

      那场大雪,似将人间繁华统统洗净,留下的,却不是悲伤,而是对另一个帝王、另一个时代的无限期许。

      一朝天子一朝臣,惠帝继位以来,朝内重臣俱设法与皇亲国戚走动,欲保一席之地,欲争更高之位,各为其主,可谓人人费尽思量、耗尽心血。疏不知朝廷内部自有杀伐争斗,帝位虽定,野心难平,众多司马氏皇族,皆不安臣服于惠帝脚下,各自招兵买马、收揽人心。一时间乱作一团,倒也分不出高低输赢。

      石崇也不可避免的被卷入这场风波,每日或与密友商议,或与朝臣走动,紧锣密鼓,酝酿着下一场更加奢迷的盛宴。

      我有些惶恐,有些忐忑,既怕行差步错,引终身之恨;又盼平安顺利,延金谷之荣。想来,满园妻妾,都是一样的思量,平日里暗自勾心斗角,争宠夺爱,现而今倒异常齐心,人人俱安静待在自己的后院,生怕打扰石崇于朝中的权益相争。

      崇绮楼,反而清静了。这清静下面,隐藏着心绪如潮、暗涌翻滚,夜夜,将我淹没。

      这是洛阳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既便崇绮楼内燃着暖炉、铺着厚垫,然观窗外天地阴沉灰暗,心底也不自觉发凉。

      坐得久了,百无聊赖,见烟霞正于案前描着花样,猫咪躲在暖炉前取暖,绻成一团,鼻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似乎睡得正香,不管外间地冻天寒。

      不由笑了,想起前夜与石崇的温存,两情正是相悦时,这只雪白色的猫咪无声无息跳到榻上,柔软的毛蹭过我的颈窝,一阵酥痒,她长长的“喵~”了一声,将我二人从瑰丽的温柔乡中惊醒。

      “畜牲。”石崇不禁骂,手一挡,那猫儿被他推到榻下,嘴里呜噜两声,自往别处而去。而石崇眼中情欲未退,神色去不免讪讪。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掩唇道:“季伦亦有吃此哑巴亏之时。”

      他面有懊恼,见我娇笑,嘴角却又一扬,以指拨开我胸前的发丝,俯耳道:“绿珠便如那猫。”

      “嗯?”

      “尽兴时,音如猫鸣,妩媚撩人,令吾难以抗拒。”说时,他含住了我的嘴唇,任由我面红耳赤,极缓的,湖中的涟漪便掀起了浪潮……

      如果你愿意,冬夜的月,也可以这般柔情似水。我记得那天难得的晴朗,月儿从雾中探出头,半明半暗,斜斜挂在树梢,嵌在窗户上,那样温柔,又那样从容。淡淡的月晕,映在冬日的薄雾中,虚实难辩,让人心生恍惚。

      我眯上眼,抱紧石崇的肩背,肌肤相抵,他的如此结实,而我的,这般柔滑。原来生命便是如此——坚实的港湾,总是渴望浪潮的归依;而枝桠四处蔓延的藤萝啊,一直在寻找的,不过是一处可以缠绵、可以依靠的大树。

      谁能料有一天我就遇到他了呢?谁能料我们之间的缘份竟这般奇妙?谁能料他宠我,不,也许不单单是宠,更有一点点真爱,那些我一直期盼的,却又一直不敢全盘接受的人间情爱……

      这般矛盾的心境,不知石崇是否能体会?世人总追求难以得到的东西,比如真情于女子,比如权势于男人。

      “季伦~”混身脱力后,我俯在他的怀中,床帐并未放下,眼看着那轮月从窗之一角移向另一角,出了窗框的范围,只余下一点微光,屋内,于是便暗了一些。

      “嗯?”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抬眼瞧他时,双目已阖,似欲睡去。

      “朝里……”我还是忍不住问,石崇的眼皮微跳,倒也没有阻止。

      “如今新帝登基,争斗如涌,皆在暗处。季伦可有十成把握?”

      “把握什么?”他接口反诘,眼睛却未睁开,“把握一个更高远的将来?还是把握一个现世安稳?”

      “绿珠唯愿平安……”

      “平安?”石崇扬高了音调,垂目看我,目光似很严厉,然语气却是一带而过的,“吾有一语,早想询问绿珠。”

      “何语?”

      “若有朝一日,金谷园不复今日繁华,烟消云散后,平安虽得保,富贵却难求。绿珠可愿随吾共担贫穷、同食糠菜?”

      不料石崇突有此问,我反而愣住了,那些贫穷的日子虽然恍如隔世,却又历历在目。比如阿母的消瘦、阿姐的眼泪,还有我哭着喊着想吃一碗白米饭,哭累了,睡过去,连梦里也全是彻骨的饥饿与寒冷,夜复一夜,将我折磨。

      “嗯?绿珠可愿?”见我不答,石崇追问,他难得这样不依不饶,撑起半身与他对视,他面上的疲累渐退,眼眸,居然变得无比认真。

      “季伦,可知绿珠今生所食过最好吃的一道菜是何物?”我笑问,泪光却在眼中闪烁,不待他答,自己接道:“想那年才入倚红楼,未得到妩娘房中伺候,一众伢女挤在一间破屋共宿,午时,有人扔了几只碗进来,里头装着楼中娘子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数顿集成一海碗,天气炎热,已有些酸腐之气,我狼吞虎咽,竟觉香甜无比,内里一块肥肉,也够回味半晌……”

      话未完,声已哽咽,不堪回首的岂止是往事,还有那些痛入骨髓的艰难滋味。

      “绿珠~”他也为之动容,只是抚着我的长发,一下并一下,没有言语劝慰。

      “季伦未尝贫苦,个中酸涩,苦不堪言。”

      “吾懂。”他打断我,却惹得我想笑,那丝笑还没挤到唇边,一滴泪已顺势滴落。“非为绿珠不愿与石崇捱穷,实为不敢矣。”

      他的双眉一蹩,动容下,竟流露出丝丝怜悯。

      良久,久到月儿彻底不见了,久到桌上的烛台即将燃尽,久到我的泪早已流光,久到石崇抚着我的肩头,轻笑摇头道:“如此看来,哪怕单为绿珠,吾也只可成,不能败矣。”

      “非为绿珠,此金谷园上上下下数百人,皆仰仗季伦鼻息而活,近有睿儿,远有众多妾侍,更有这些从奴婢女,吾等命运前程,皆系季伦一人。绿珠不求富可敌国,绿珠但求衣食无忧、众人平安。”

      “吾懂矣。”他轻叹颌首,将我揽入怀中,长长叹息,似有话埋于心中,然追问时,石崇微一思量,故作轻松道:“无他,保一平安既可,绿珠所求不多,吾今夜便可应承。”

      “应承二字,季伦可得三思方能出口。”我勉强与之玩笑,手指滑过他身上结实而又流畅的线条,继续道:“若出尔反尔,便非大丈夫所为。”

      “哦?依绿珠之言,大丈夫所为可像这般?”说时,他俯下身来堵住我的嘴,一切言语变得多余,一切挣扎显得渺小……他已欺身上前,反剪住我的双手,痴绵的吻与热烈的情,让人不自禁再一次沉沦。

      ……

      屋中的暖炉似太热了,我的面颊有些隐隐作烧。思及那夜的柔情似水,竟如初初爱恋时一般不忍分离。

      “夫人,小姐来矣。”正自沉迷,外间厚厚的门帐一掀,炜儿梳着双髻的小脑袋便露了出来。

      “姨娘,外头好冷,还是姨娘屋里暖和。”她的小手冻得冰凉,连鼻尖也红,伺候的婢女跟在身后俯身道:“小姐吵着要出来逛逛,奴婢已为小姐备了手炉,奈何小姐抱不住,眼见不错,又跑去玩雪了。”

      “罢了,汝等何尝是她的对手?连吾都将管不住这野丫头矣。”我斜倚在榻上,拍拍身边的软垫道:“炜儿快上来,让姨娘替尔捂捂。”

      “姨娘的手亦冷,不若姨父与睿哥哥那般暖和。”炜儿掘着小嘴,话虽这样,倒也乖巧,一面说一面脱了鞋抓上软榻,搂住我道:“姨娘每日在这内室消遣,竟不觉烦闷?”

      “谁都像炜儿这般顽皮,再有十个金谷园亦不够闹腾。尔心不静,去到哪儿也嫌烦闷。”我嗔了她一句,替她围拢衣上的围领,小小的皮袄精致华美,橙红的颜色衬着炜儿的脸蛋,愈发觉得可爱,而她不以为然道:“姨娘好性子,炜儿学不来。可为何连睿哥哥也颇沉静,这些日子来,越发像姨父了。”

      “哦?炜儿姨父什么样,汝睿哥哥怎么个像法?”我忍笑与之玩笑,却见炜儿侧头思量半晌,方认真道:“姨父虽也疼炜儿,却不若姨娘亲近。且素日严厉,不苟言笑,未免令人生畏。”

      “炜儿怕姨父?”

      “炜儿不怕,然院内从奴侍婢皆怕,连其余夫人亦怕。”炜儿年小,说话毫无避讳,此亦为她天真纯粹之处,往往讨喜惹人忍俊不禁。可今日不同,思前想后,牵绊众多,忙不迭正色训斥,“姨父心内甚疼炜儿,然炜儿年幼,不知其好处。今后,不可在他人处这般言语,可记住了?”

      见我神情郑重,炜儿不禁点头,可神情分明写满疑惑,小手捂在我的衣襟下,怔怔的,想要缩回又犹豫留在原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泄露了她有些彷徨无措的心绪。

      烟霞见状笑道:“夫人亦太小心矣,小姐年龄尚幼,怎懂得这许多。且又在崇绮楼内,无须如此谨言慎行。”

      炜儿见有人为她说话,即刻又来了兴致,拉着我的手撒娇道:“今日天晴,雪将化矣,莫如姨娘陪炜儿出去走走,好过待在此间无事呆坐。”

      说时,也不待我答言,小身板从榻上一跳,早有烟霞送过斗篷来相帮,“小姐所言极是,久坐生乏,夫人也该多往园中逛逛。”

      我摇头,却也推脱不了,因为炜儿,倒比适才提了几分精神,无奈与炜儿出得屋来,外间尚冷,乍暖又寒,不自觉腮边便起了一串冷疹,然天地静美怡人,自有一种清洌的雪香,行于其间,倒也有几分趣味。

      一路行,一路与炜儿玩笑,并不觉得寒冷,反而脚步轻松悦愉,听她童言真挚,也颇解心中所累。不知何时,便出了崇绮楼,顺石径踩雪而行,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金谷园西南一角,展眼望去,亭台错落有致,回廊依势顺行,将我二人,引至一处小院,此间遍值秋季花种,每当秋高气爽时节,往往于此间赏菊食蟹,风光舒丽、景色雅致,却为“怡院”是也。

      此时却人少僻静,连打扫的从奴亦自在各处躲懒,怡园一丛花木围有一池碧水,形似葫芦,此时水面结有薄冰,透亮静止,如一面铜鉴,光滑而又平整。

      我分开两边花木,一条卵石铺就的小道隐于其间,正欲行时,却瞧见左侧一排黄杨背后,隐约可见一张躺椅,有一双人,正坐在上头谈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反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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