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迹》离月湮霜

5、※伍※

　　踏入唐门的一瞬，她忽然就恍惚了。
　　坐在正堂上等候的老人弯腰轻轻咳着，涣散的眼神直到唐蕴宁轻唤了一声“爹爹”才重新聚起。
　　他的青色粗布衣浆洗的近乎成了白色，抬手之际都是颤抖着，却在云惜踏入大厅的那一刻眼中都焕发了光芒，带着微笑望向她：“有劳云大夫了。”
　　她却是很无礼的走了心思，没有回答。
　　——玉堂金马，武林翘楚。这唐门，本该，本该也是她的家啊……眼中的雾气刹那驱散了她所有的坚强，氤氲成水滴，迷离了她的目光。她强摄心神，才未让它滴下。
　　——面前，面前那垂垂老矣且淡然慈和的老人是舅舅，是母亲的唯一兄长，却也是父母悲剧的始作俑者。他今年只刚过天命吧，看上去却已逾花甲。也许，年华也是会在所有的孤单与歉疚中慢慢离去。
　　“云大夫，”唐信轻唤了一声，笑容中有洞悉的味道。
　　“啊！”云惜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下，敛衽为礼。

　　手指搭上他的脉，她锁紧了眉。
　　烛火跳动，映上被夜风拥吻过的窗棂，明明暗暗的光影斑驳，仿佛幽深的昔年记忆。唐信看了一眼，垂了头，陷在她平静却藏匿着忧伤的眼眸里。
　　——那明明是与碧心一模一样的眼神，可是，他看到眼泪都快落了下来，还是看不清。那里忧伤的缘由是什么……
　　云惜缓缓抬离老人的手腕，沉吟半晌，提笔在药笺上细细写了行字，转念又抹去了。
　　绿衣少女唐蕴宁欲言又止，咬了唇，担忧地看着皱眉于案前的女医者。
　　她撑着额角，蓝衣宽大的袖斜斜倾覆在药笺上。良久，方缓缓开口：“门主是受了苗疆的七情蛊。”
　　唐蕴宁惊道：“七情蛊？那是什么？又要如何才能解开？”
　　“那是由七种噬咬人心的蛊虫所练，中此蛊者日复一日形销骨立，七七四十九天内瘦极而死。”唐信微微笑了一下，解释道。
　　“啊？！”唐蕴宁吓呆了，抓住了云惜宽大的袖，颤声道：“云姐姐，你有办法的，是不是？”
　　云惜垂了眼帘，低声，“办法也是简单的很。”少女才心下一宽，松了口气，就听得云惜一字一顿，“灭七情、绝六欲。”
　　“什么？”少女睁大眼睛，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就是要门主断绝喜怒哀乐贪嗔痴之心，潜心静养，蛊毒自会不药而愈。”
　　“那，那不是做了和尚吗？”唐蕴宁不敢相信的问道。
　　“下毒之人的想法正是如此，要门主断七情六欲，绝争胜之心，西域魔宫才好趁虚而入。彼时门主已无力左右大局，中原自是群龙无首……”
　　云惜一句话尚未说完，窗外寒光一闪。
　　持剑少年一身黑衣从未关严的窗缝中闪了进来。
　　是大光明宫的杀手，她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不是没有想过乘人之危，而凭她的医术，若真的想要那个人的性命，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那样违背医道落井下石的事情是她不愿的。况且，那个人虽是误了父母的一生，毕竟还是舅舅，母亲虽有恨，也是不愿看到他有事的吧。而如今，面对这杀手的闯入，她该相助还是阻止？
　　一面是让父母同心而离居的苦恨，一面却是良心公道与中原武林的未来。
　　——不可以！她马上为适才的想法惭愧不已。她是医者，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医者该有父母之心。又何况，他是舅舅，且身系整个中原武林安危。
　　这样子百转千回的念头只是一瞬之间，那少年挺剑刺来，唐门主刚刚被银针封了穴道，而唐蕴宁相距稍远。
　　适才的犹豫耽搁了时间使她无暇再摸出暗器，又是武艺平平内力不足，心里一急，就那样硬生生的直接用手握住了剑锋。
　　殷红的血沿着冰冷的剑锋滑下，一滴一滴打在她水蓝色的衣袖上，立刻洇透了衣袖，一如浅蓝色的水面开出的灼绚红莲。她皱着眉，对那黑衣少年道：“放手！”
　　——那一瞬四目相对中的陌生就如初遇而不是重逢，连伪装的痕迹都没有。到底，背道而驰。
　　少年一下子撤了剑，抿着嘴就那样尴尬的站在原地，望着云惜满是鲜血的左手，眼神中都是关切。唐蕴宁的长剑在这一瞬袭来，他竟然都没有察觉，直到那剑逼近他的后心，他才反应过来，却没有闪开，那剑还是刺入了他的肩头。镶金嵌玉的短剑明显淬了剧毒，泛着绿莹莹的光，没有痛感，连伤口都几乎没有流血。
　　云惜松了手，来不及管自己手上的伤，急道：“别伤他！”
　　唐蕴宁住了手，云惜想了下，轻声道：“别……我保证他不会再伤害门主就是。”
　　“云大夫，”唐蕴宁厉声喝道，“你和这个人是一起的吗？他要杀我爹爹，你却为何要却要救他？”
　　“宁儿，你还要说这些！”唐信皱眉打断她，“还不看看云姐姐手上的伤！”顿了一顿，他续道：“既是云大夫相识，老夫也保证，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齐雪凭斜倚在软榻上，云惜裹着他肩上的伤，面无表情，声音亦是冰冷：“你上次所说的有事在身，就是要杀这唐门门主，是么？”
　　他叹了口气，悄声：“我……我并不知她和你……你是来救他。”
　　——终究，还是走到了和她完全对立的立场上，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悖离。这一次，他用尽全力要杀，她拼却性命要救。
　　云惜有些生气了，“如果这次我不在这里，如果唐门门主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便可以任你生杀了，是么？”
　　垂下头，把玩着手中亮如霜雪的剑，他并不答话。
　　“可你并非大光明宫中人，这次，是大光明宫和中原武林的约定。那么你为什么介入？给我一个解释！”
　　“两千两，”他仍是低头看着他的剑，缓缓道，“黄金。”
　　她眼中的怒意一下子就驱走了所有的理智。劈手夺过他的剑，她怒道：“你怎么能？怎么能？你可曾了解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你怎么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你可知，你可知，要救活一个人有多难？那是天地间最值得尊重的，就让你如此轻易的为了些不相干的东西剥夺？”她气急了，语气中不容置喙的坚定咄咄逼人。
　　——她忽然就明白了，自从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被漂泊江湖的风霜染黑，他就再不是从前那个白衣少年，那个温和善良，会微笑，会叫她出去玩，会给她染指甲的少年。
　　——这一次，是她从未有过的冲动，一贯从容淡定以微笑示人的她在一瞬间拍案而起，怒斥着黑衣少年。他在那样激动的语气中怔住了：不是不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一向对那些毫不理会。而此刻，在这个曾给过他温暖的女子的怒意中，他动容了，所以沉默。
　　半晌，没有表露，他仍是淡淡的，一字一字，讲的清晰：“他们技不如人，自是该死。若是他们可以胜得过我，死的就会是我。这是赌，公平得很。”
　　“那你现在为我所制，我是不是也一样也可以杀了你？！”云惜“刷”的一声将长剑抵住他的咽喉，眼神冷厉而雪亮，逼视着榻上的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颤动，“自然。”
　　她咬着唇，握紧剑的手轻轻的颤了。“铛！”长剑掉落再地上，蓝衣裙摆随扑入房来的风一晃，是她冲出门去。

　　入夜，忽然开始下雨了。藏在雨中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晰。
　　日前休息的屋子竹门天长日久已无法关严，如今秋雨如注，很有些凉意。云惜把齐雪凭挪到了内室。
　　齐雪凭昏迷了很久了，唐蕴宁不愧是唐门中人，用毒很是刁钻。
　　云惜点上烛火，屋中有些昏黄了，摇曳着一豆灯光。
　　“好些了么？”她掀起被子看看他的伤口，微笑始终挂在脸上，如同从未有过白天的冲突。
　　少年没有说话。他睁开眼看了看，有些不适这种光亮，撑着身体勉强坐了起来。“为什么点灯？”他哑声道。
　　她一愣，随即微笑了。如同面对的还是一个稚气的孩子。
　　“一盏灯火，照亮的不过是更无涯的黑暗。你看……”他伸手指向窗外，绵密的雨冲刷着这夜，浓的如化不开的墨色。
　　半晌无语，她低下头。“可是，你不能总是生活在黑暗里……”她想了想，终是抬头说道。——她是想将他带出这样的生活，她不希望他一直生活在孤独与冰冷里，不希望见他就这样将人命轻易的换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黄白之物。
　　他苦涩的牵了下嘴角，这不可能！从记事开始，自己就没有离开过这样的黑暗。
　　——没有黑暗，他的夜行衣用什么来掩饰？
　　——没有黑暗，他的暗杀要在什么样的天空下进行？
　　——是。他的一生，既已走入了黑暗，就再回不去那片光明。
　　他忽然想起幼时听得熟了的一支曲子，不由自主的低低颂了出来：“飘零久，江湖风烟远……”
　　一瞬，四目相对的两个人都怔住了。
　　一语成谶，云惜怎么也想不到，母亲当年失意时填写的小令竟成了如今完美的写照。到底，她和雪凭竟也有了江湖上的茫茫风烟相隔。
　　立场，观念，原则，这些都是无法逾越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
　　云惜回过神来时已过了好久，齐雪凭犹自歪在榻上，黯然神伤。搭上他的额头，隐隐还有些发热，她一急，转身就要出去。
　　少年发觉了，忽然紧紧握住她那水蓝色的裙裾。——那是他生命中仅存的一丝温暖。
　　她微觉尴尬，微笑了一下，柔声道：“这丫头用的毒很是麻烦，我去给你拿些药来。”他摇摇头，紧握住她裙裾的手终是没有动。半晌，那手拉过她受伤的左手，虽已是裹了伤，敷了药，他还是不放心似的，隔着纱布细细的看。
　　她回转过身，眸子对上他的，轻声却坚定地说：“雪凭，你放心，我必不会丢下你。”
　　此言一出，尽管屋外疾风骤雨，屋内亦是瞬间馨至，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