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迹》离月湮霜

3、※叁※

　　一人向左，一人向右。一瞬的相聚，亦是别离的前奏。
　　背道而驰之际，无法忘却的，只剩下心口那一点温暖。

　　清晨醒来，她已不在身畔。
　　小药庐里仍是因煎药而氤氲出的雾气与馥郁的药草香，素问犹自站在窗前拣选草药，篮子里的诸种草药还挂着露珠，显然是刚刚采回不久的。
　　屋外有些喧嚣，齐雪凭向外望去。云惜仍是一袭如水蓝衣，浅笑盈盈的坐在一张矮脚桌后，桌前站满了人。——只是一些面带病容平凡村民。
　　少年看了半晌，呆呆的问：“她……她在干什么？”
　　素问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对他昨日的举动还有不忿，一面拣着篮中草药一面漫不经心的答道：“小姐在给附近的村民治病，今天是小姐开庐问诊的日子。”
　　“小姐每月都会来这药庐住上七日，为附近的百姓送药治病。”她看了齐雪凭一眼，撇撇嘴，道：“不然，又怎会等在这里救到你？”
　　他若有所思的向外走，然而刚一出门就是一个踉跄，伤口一痛，险些再度摔倒。
　　还未来及扶上门框，一只粗粝的手伸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扶住，用力得几乎将他的胳膊捏痛。他一抬眼，对上的是张朴实的笑脸。耳边是扶住他那老者关切的声音：“小心。”
　　他眉一蹙，那老人褴褛的衣衫让生性爱洁的他多少有些厌弃，然而那关切的语气却让他心中一阵温暖。他勉强的牵一下嘴角：“多谢。”
　　老者没有发现他的不悦，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问：“公子不是村里的人啊，也来找云大夫看病？”
　　他有些支支吾吾的，仍是实话实说：“我……我是被云大夫救下的……”
　　老者点点头，看向云惜，眼中有敬佩和感激的神色。
　　那边厢的云惜软语暖笑地为村民搭脉，再细细的叮嘱他们如何服药，甚至唤了素问直接将药煎好端来让他们服下。
　　齐雪凭静静的看着，忽然觉得那女子身上有圣洁的光。
　　“云大夫和素问姑娘一直照料着村里的穷苦人！”老者缓缓道，“她是真正的妙手仁心！”
　　妙手仁心。
　　齐雪凭忽然被这四个字刺痛了。是，她是妙手仁心的大夫，要做的是救死扶伤。而自己，却是以人命换钱讨生活的杀手。他和她的世界本该没有半分交集，他和她本就是完全、完全不同的人。然而，这一天来，自己似乎融入了这与世隔绝的生活，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直到这时他才猛地想起他还是有事在身的，有买主给了定金，要买那个人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向那老者一抱拳：“还请老人家转告云大夫，齐雪凭尚有事在身，就此告辞。谢过云大夫的相救之德，他日江湖相逢，必图报答。”
　　“哎……公子你……”那老者不解。他勉强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云惜偶然一抬头，在几个村民交错着的空隙间恰好看到那黑衣少年转身离去的寂寞背影。
　　——那样的生硬而疏远，就如这一次本不该相识，而这一世都不会再相见。
　　小药庐外丛生着凤仙花，有些杂乱的开得正烂漫，她看着那些花儿，又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忽然就笑了。她想，到底是夏末了。

　　夜雨滴阶频碎梦。她没睡，在这有雨的深夜，静静的坐在书案前。
　　“小姐，”素问绕过回廊走到窗前，敲敲窗沿，低声道，“外面有位姑娘求诊！”
　　雨一直未歇，叮叮咚咚的敲，坐在屋中都感到寒冷。云惜一急，怎可让病人站在雨中等，她不满地看了素问一眼，微有愠色：“还不快请进来。”
　　“可是……可是那位姑娘是带着剑的，又是请小姐出诊。并且，”她看了云惜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到：“她自称姓唐。”
　　又是江湖中人……她微微皱眉，她实在是不喜欢他们。那是一些丝毫不懂得尊重生命的人，包括自己的与他人的。
　　素问见她久久不语，补了一句：“唐姑娘说，是替她爹爹——唐门门主来邀请小姐。”
　　是唐门中人……她这次倒是惊住了。唐门中人怎会来找她？！况且，门主的女儿，这么说，那……那就是自己的表妹了……
　　雨越下越急，连成线重重敲击在地上。她有些不忍了，提起立在书案边的伞交给素问，无奈道：“先带她进来吧。”
　　绿衣少女进屋时愣了一下，这里的陈设，竟然一如自己家中的那间暗室。那是荆勤园东侧的小院，从自己记事起，那里就用硬木板挡住了回廊，厚黑纸封死了门窗，不许任何人靠近。那样美丽的古菊危兰都被禁锢在那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甚至都不能露出墙来，然后渐渐湮没在枯黄的杂草中。十岁那一年，自己曾因好奇偷偷进了院子，潜入那个清幽雅致却落满灰尘的房间，惊异于窗边那张古朴精美的琴，纤小的指尖搭上琴弦，轻一拨弄，就是昆山玉碎的清澈。
　　她的眼光顺着记忆落到窗边，那里果然有一张琴，斑驳的琴身诉说着它的古旧，烛光在冰弦上流转，如同那一绚即逝的年华。
　　“姑娘就先在这里避避雨吧。”蓝衣女子对了一案医书，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从书卷上移开。
　　她料定那个人是未曾向门中晚辈提过母亲与自己的，所以只用了“姑娘”来称呼这本该是自己表妹的绿衣女子唐蕴宁。是，既然妹妹于他只不过是用来“卖”的，他业已得到唐家想要的，那么，她们就不必再与唐门有什么瓜葛，最好这一生都不必再相认。
　　唐蕴宁一抱拳，剑上缨络随手势飞起飒爽的英姿：“川中唐门唐蕴宁见过云大夫。”
　　云惜无法，只得微微一点头。
　　唐蕴宁看着毫不热络的女医者微觉惊异，江湖不是传说，此女深谙岐黄之道，且为人热心善良，最最温柔不过的么。怎么今日一见，竟是如此的面冷心冷？
　　她只好继续说：“云大夫，家父唐信，日前为师兄运功疗伤时不幸为人暗伤，请……请……”她看着云惜毫无表情的素颜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云惜仍是没有抬头：“抱歉，累你空走这一趟了，我从不出诊。”
　　“云大夫……”女孩子有些着急了，“你……”
　　云惜打断她，谈谈一挥手：“这几天是我问诊的日子，这里的村民病情尚笃，我走不开。”
　　愣了半晌，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绿衣少女忽地单膝跪在那女医者身前：“云大夫……求你……”
　　“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快起来！”云惜吓了一跳，扶起女孩，看着她仍有些稚气的面庞，忽而一阵怜惜。——她还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吧，就这样早的卷入了这个可怕的江湖。
　　“云姐姐，”绿衣女子至此时才终于见到了江湖传闻中这女医者的温柔，心一暖，变了称呼，轻轻拉住她的衣袖，“你就算为了中原武林辛苦这一趟吧。”
　　“中原武林？”女医者终于牵上了心，微微皱眉，“此话怎讲？”
　　女孩子的眼中忽然就有了泪光：“爹爹作为武林盟主，与西域魔宫的大祭司有约，今年中秋，在洞庭湖的西潜岛进行一场比试。若爹爹胜，则魔宫五年不犯中原；若魔宫胜，则中原武林派一人入魔宫为质。而若我们失约，那么……魔宫必会进犯中原！但如今爹爹的身体……”
　　云惜事不关己的打断她：“若你爹爹败了，他会派去做这个质子呢？”
　　唐蕴宁有些不解她为何问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仍是老老实实的回答：“爹爹没说，我……也不知……”她转念一想，忽然傲然昂起头，如花的面庞上在灯烛下写满坚毅，“万一爹爹败了，我是唐门嫡系子孙，是爹爹唯一的女儿，这个质子当然是我去！”
　　云惜看着她坚定的神色，忽然茫然若失。——亦是唐门女儿，但她却竟愿为父亲为家族为中原武林平安入魔宫为质。
　　她若有所思的自语：“……是啊，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在这个吃人的江湖，女儿或是妹妹，原该是这样用的……”
　　唐蕴宁没有听懂，仍抬眼看着她，等她解释。
　　“那你们为何不去找长安云家？”蓝衣女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脸来看着她，苍白的面庞忽然变了潮红，那温和平静的目光中却竟有了她从未见过的讥诮冰冷。
　　唐蕴宁亦是不解，顿足：“我便是不懂，爹爹吩咐，无论如何不可找长安云家，本来，师兄师姐和我都觉得可以请到云渊大夫才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惶惶然望向蓝衣女子。虽未说完，但她语气里的意思分明是“请到云渊大夫才是万全”，她有些手足无措的垂下头，不知这句话会不会触怒云惜而让她面前这唯一的希望化为泡影。
　　低着头，她没有看到那蓝衣女子的眼中刹那闪过的光芒。云惜收起了讥诮的眼神，笑颜绽开：“唐姑娘，我让素问留在这里照料，我自己收拾一下，这就随你入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