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十二钗》奶牛喵

30、青窈

　　青窈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在旁人看来已不算年轻，可她却不觉得自己老。她们的一生被拘在深宅大院里头，生在深宅大院，养在深宅大院，便是出嫁，也不过是从一个深宅大院到了另一个。她却不同，她见过真正的山河远阔，人情冷暖。苦也吃过，福也享过，一生爱恨分明起伏跌宕，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所以那些没见识的女人想要嚼舌头便由她们去罢，她们明面上是什么勋贵的出身，其实同那些爱说闲话村妇并无二致，见青窈与她们不一样，便在心里翻江倒海了一般。见她出身寒微，便造谣她是烟柳巷里出身，见她生下王爷的独子，便议论她做了玷污皇家血脉之事。当真是惹人发笑。
　　你们配得上的，我伏青窈就配不上了么？她不信。
　　早些年，十几岁豆蔻初开的时候，她还不叫伏青窈，而是钱玉簪。这名字可当真是没来由的俗气，却是由江南名士钱苏让起的。钱苏让，正是她的父亲。其实在她与父亲相处的岁月里，她从不知道他竟是钱家子，更不知他将会有如斯才名，只觉得他与母亲就像是最为平凡的山野夫妇，隐居在桃花源。母亲年轻时的美貌，荆钗布裙也遮不住，而父亲容华清朗，二人虽清苦，却也琴瑟和谐。母亲耕织，父亲便在村中做个教书先生，闲暇时便教了她琴棋书画。她从来以为自己是个小家碧玉，同父母过上安逸的一生。
　　大概是六岁那年罢，山外来了一个衣着光鲜的人，给父亲了一封信。那一天后，她再也没见过父亲。而那一方农家小院里的母女二人，也被那人带着的家丁一把火烧尽，从此母女流亡天涯。
　　阿娘，咱们该去哪儿呀。她那时候才多高的个子，紧紧依偎着母亲。船家上夜的灯火熹微昏黄。
　　去京师，再不回江南。母亲从前美得多么动人心魄，父亲走后，她竟一夜苍老了许多。
　　自此，别了江南，别了一生的旧梦。
　　软轿停在寺外，青窈下轿独自一人进了山门。绕过三重大殿，便是一处极清净的佛堂。她轻轻推开门，一个满头银丝的妇人正在蒲团上跌坐合目念佛。
　　“阿娘。”
　　“玉簪，你来了。”
　　青窈皱眉：“说了，我不再要这名字。”
　　母亲淡淡一笑，道：“好，青窈。”青窈亦坐在了蒲团上，母女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阿娘好不好？”
　　“山居清净，百事无忧。你还好么，灿儿和星儿好不好？”
　　“都很好。阿娘，宫里头的钱常在有身孕了，好多日前的消息。”
　　“玉笛？真的么？”母亲这才有了些情绪的起伏，她似是有些激动。“这很好，这很好，不管生男生女，也算是终身有靠了。你定要多打听着她，她若缺了什么，该想法子送进去。”
　　她冷笑：“您倒是热络着。仿佛姓钱的和您有什么相关。是您姓钱还是我姓钱？”
　　母亲叹道：“你呀，终究是牙尖嘴利惯了。你身上流着……”
　　“好了，”她蓦地站起身来，“阿娘若再说这个，我便去了。我如今是旗下包衣伏佳氏，钱家和我有什么相干？莫说我怨他恨他，当初钱苏让给你修书一封，让我们王爷选秀的时候照看着她，呵，我便觉得好笑。这些年对咱们不管不问，让咱们隐姓埋名的过日子，一朝我成了事，又用起咱们来了？不知哪来的脸面，我本想倒尽了心里头的龌龊话骂回去，可你不依，再三求了我，好。我们王爷上宫里四处求了人，总算让她平平安安入了宫，得了宠爱，从此两不相干罢了。她缺什么？她如今是正经的常在小主，往后前程大着呢，咱们上赶着做什么？她知道我是谁么？”说着又不争气滚下泪来，背过身去，母亲一味拉扯也不肯再回头言语。

　　“你父亲当年去了，我不怨么？我只比你更怨。可是日子久了，越发觉得，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你父亲也一样。你以为咱们娘俩能在京城平平安安过这么些年，全凭运气好么？你以为那些福晋贵妇百般查你的身世也找不出错处真是巧合么？你父亲是念着咱们的，只是他如今是江南一方的尊长，是名士，是高官，更是钱家的族长，他也得顾着自己的名声。”
　　“这些你都同我说过，可是，阿娘，他若真顾着他的名声，如何又会与你私奔？又如何要生下我。真真是好事儿都让他给占全了。年轻时风流不羁当个佳话，年老时又做起了德高望重的戏。依我看，他钱苏让是天下第一伪君子。”话音未落，青窈脸上便重重挨了一掌。
　　“他是你的父亲。”母亲气得浑身发抖。
　　青窈怒极反笑，她叹道：“罢了，娘，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若是同钱玉笛交好，说不准于咱们王爷和灿儿有益处。”
　　“青窈，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或许你到了我这年纪便能看得通透了。我本是风尘中人，十五岁遇见你父亲，他那时候……”这半百妇人的脸上又焕发了少女的娇羞的光晕，“后来又有了你，可是钱家诗礼之族，不许我这样身份的女子进门。他说，他不要我们娘俩委屈着过日子，便抛下一切同我去。”
　　“既同你去了又何必要走？”青窈讥讽道。
　　“那时不过是老爷病逝，老夫人不能支持，他没法子，他必须得……”
　　“行了阿娘，这事咱们说不到一处去，眼见着就要入秋了，庵里头冷，不如你到王府里头住着罢。”
　　“不必了，我若去了少不得惹人议论。”
　　“怕什么？惹人议论的还少么，真让他们知道我是个私生女了又何如？比他们猜测的还好些。”
　　“好孩子，你这些年吃了许多的苦。你且忍着，王爷心里有你，你又有金玉一般的一对儿女。早晚不用受这个气。”
　　青窈轻轻倚着母亲，又成了一个娇怯的小女儿，母亲曾是她在这世上的一切。即便是现在，她也视母亲为最紧要的亲人。即便是为了母亲，她便同钱家再牵扯这一回罢。那钱玉笛，她从未谋面的血亲，她也真心祝愿她能平安生产，有自己一般的好福气。
　　一脚踏出山门，她仍是那个华贵的王府嫡福晋，一点也看不出方才的大喜大悲。她抚一抚垂下的碎珍珠金坠流苏，道：“起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