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钉》狂魔霖殷

60、第六十章 荧光

　　万雪萍第二次交完钱跑上楼的时候，工友已经抱着伤员那件脏兮兮的外套和安全帽等在病房外了。
　　万雪萍努努嘴：“什么情况？衣服怎么脱下来的？不是袖口过不了钢管吗？”
　　工友说道：“剪了。这件衣服太脏，大夫说手术室无菌啥的。他已经开始挂水了，大夫在准备手术。”
　　万雪萍想了想：“你把他的衣服给我。”
　　工友有点奇怪：“俺拿着就行，不沉。”
　　万雪萍坚持：“我有用。”说着抽走那件衣服。
　　张强的右手虽然不是离断伤，但手指已经不能动，血管和神经都有损伤，也适用六小时黄金时间定律，医生一刻都没耽搁。
　　说话间两个护士已经推着伤员的病床出来。万雪萍和工友俩人帮忙一起，把病床推进手术室。
　　站在手术室门口，万雪萍敏锐地捕捉到刚才接诊的骨科医生匆匆走过走廊，向更衣室走去。因为首诊负责制度，万雪萍猜他会是主刀医生，追上去用身体挡住斜上方的摄像头，在手臂上的衣服的遮挡下拿出自己身上仅有的三百块现金，试图塞给医生：“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拜托你尽力帮他恢复右手功能。他们一家老小都靠他的劳动力养活。”
　　医生凉凉看了万雪萍一眼，没伸手收钱：“他后面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不用担心花不了。这手就算手术成功，复健也至少得一年，顶多恢复百分之七八十的功能。”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进更衣室。
　　万雪萍跟着他直到更衣室门口，目送他进门，才死了送红包的心打算回头。正要转身时突然有点头晕。她低下头想要恢复一下平衡，低头的瞬间竟然发现手里的衣服上有几块荧光亮斑。她疑心自己眼花，闭了闭眼平复头晕，再睁眼时亮斑就消失了。
　　万雪萍盯着衣服皱着眉头在更衣室门口整整站了一分钟，正打算离开，又有两个护士走进更衣室。万雪萍让到门边，抱着衣服面对着更衣室。护士打开门的时候，万雪萍又看到了黑色衣服上的荧光亮斑，在医院走廊的灯光下边缘清晰，星星点点组成一道。只听一个护士跟另一个抱怨：“谁又忘了关紫外灯了？对眼睛不好。”边说边按了下墙上的按钮，荧光亮斑魔术似的应声消失。
　　紫外线、荧光剂、黑衣服……万雪萍慢吞吞地从记忆的海洋里翻出来几年前在天瀑山施工的时候，在自家小区外发生的一件事。
　　她盯着缓缓合拢的更衣室门，似乎艰难地思索了下，慢慢回到等候区的工友身边，坐下问：“张强是不是在蓝天地产的别墅区干过活？”
　　工友不明所以地点头：“俺们就是那个施工队。你在蓝天别墅区监理的时候俺也见过你。你来丽景别墅工地的时候俺还跟你打过招呼，你忘了？”
　　万雪萍有点尴尬：“没忘没忘。”她记性不错，记得有人打招呼，但认人不行，不知道这个打招呼的到底是谁。
　　工友盯着万雪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万雪萍“啊？”了一声，顿了顿才说：“没有。”
　　俩人又沉默了许久，万雪萍问：“我是不是特别招人讨厌？”
　　工友斟酌了下：“没有，你对俺们都挺好。按规范施工对大家都好，这些俺们虽然没文化，但是心里清楚。”
　　万雪萍有点疲惫地闭了闭眼：“但我觉得大家都不喜欢我。”
　　工友“嗨”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俺们的态度也不都代表俺们自己。上行下效。再说俺们小小的工人，做什么也不一定出于自己的意愿。”
　　玩雪萍仍然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工友察言观色，试探着问：“你不会因为那些事儿……那强哥手术的钱……”
　　万雪萍猛地睁了眼：“什么事儿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手术的钱我都付了，还能去找医院退回来？放心吧，就算甲方和工头一分都不乐意出，我自己也垫得起。”
　　工友小小叹了口气：“有文化真好，能挣钱，有病有灾的这么有底气。”
　　万雪萍头晕得越发厉害，借着聊天保持清醒：“我敢出这个钱不是因为我钱多，是因为我上没老下没小没有房贷无牵无挂。我还羡慕你们敢买房子生孩子呢。这年头孩子才是最费钱的奢侈品。”
　　工友苦笑了下说：“那也得看怎么养。城里娃娃金贵，俺们这些留守儿童一年花不了几个钱。”
　　万雪萍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小时候也算半个留守儿童。我爸死于工程事故，我就一直上公立寄宿学校。确实花不了几个钱。”
　　工友睁大眼睛：“俺听工头说你是外国回来的研究生咧。”
　　万雪萍脸色有点苍白，虚弱地笑了笑：“所以说一定要培养孩子好好读书。知识改变命运。”她想说读好书就不用每天在工地搬砖，堪堪在嘴边把话咽了回去。搬砖也没啥不好，再说自己不也是读完书依然回工地搬砖么？
　　工友这才意识到万雪萍脸色很差：“你地震的时候是不是也被砸了一下？要不要去检查下？”
　　万雪萍闭着眼睛摇摇头：“我卡里一共二十万，都交了，一分没剩。就是随便砸一下，我休息休息就好了。”她手里还有三百现金，但光做个核磁可能都不止这个价。
　　“要不你先回去休息？这边有我。“
　　“我还得等你们工头来。“
　　万雪萍安静在手术室外坐了大概一个小时，一直闭着眼睛，工友甚至怀疑她昏过去了。工头毛晓峰赶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万雪萍还是闭着眼睛的状态。
　　毛晓峰轻轻拍了下万雪萍的肩膀：“万工？“
　　万雪萍一个激灵，睁眼没认出人，只应了声：“诶。”
　　还是工友说道：“峰哥你是不是吓到万工了？”万雪萍才反应过来。
　　毛晓峰问道：“手术怎么样？”
　　万雪萍摇头：“不知道。进去有两个小时了吧。”
　　“多少钱？谁交的？”
　　万雪萍拿出几次的缴费单：“连零带整二十万零一百六。”
　　毛晓峰咬咬牙：“这么贵？医院是要给他装金手吗？”
　　万雪萍早料到这一出，可能因为身体不舒服，说话的态度比平时还不招人喜欢：“多退少补。再说金手能搬砖吗？”
　　毛晓峰拉着万雪萍离开工友，在楼梯间低声说：“不能直接截肢吗？”
　　万雪萍扬起眉毛：“截肢你给他搬砖挣钱？”
　　毛晓峰皱眉：“你不懂，这么严重的伤，复健也恢复不了全部功能，花费还大。有那点复健的钱，我能一次性给他一笔补偿。再说他没了手就是一级残疾，国家每个月会给补助，不上班也能拿钱。这手万一没截掉，功能又不好，他既拿不到国家的残疾人补贴，又没法干活，你养着他？”
　　万雪萍可能一天真的太累了，脑袋里某一跟弦“啪”地一声断掉了。她从衣服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抽出来一把铮亮的小匕首，抵住毛晓峰的手腕：“我他妈离开工地的时候没叫你，就怕现在这一出。现在我给你二十万，把你手剁下来，你乐意吗？三十万你乐意吗？四十万？你说个数。把手留在这。”
　　毛晓峰一个五大三粗的工头，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万工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万雪萍冷哼一声收回那把刀：“你不就为了省点钱么？我就问问你开着从工人手上省下来的三十万买的车出门会不会做噩梦？这笔钱我已经出了，你能还我多少还我多少。你要是真没钱、有难处我能体谅，但你要是让我知道玩别的花样你等着。”
　　万雪萍放狠话的时候声色俱厉，放完狠话倒下得毫无征兆。毛晓峰叫来医生护士抬走万雪萍的时候，内心默默哀叹：“这他妈不是也得我赔钱吧？”
　　万雪萍睁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脸，脸的主人的右耳上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红耳钉。万雪萍有点虚弱地开口：“唯峥？”
　　萧唯峥点点头，赶在她发问之前汇报情况：“你手机上紧急联系人是我，毛总打给我的。你晕了三个小时了，脑震荡加上低血糖，没什么大事儿，也不用住院。在你晕倒期间张强的手术圆满成功，他现在在病房。医生说预后好的话功能至少能恢复百分之八十。他的家人已经赶来了，会处理陪床之类的后续问题。张岚的父母都救出来了，只是一些皮外伤和轻度骨折，在骨专科医院住院了，张岚在陪床。”
　　万雪萍可能是刚醒来的缘故，表情还是木的。她以极微小的幅度点点头，轻声说：“水。”
　　萧唯峥给她喂了一杯糖水，又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坐起来：“谢谢你。我检查的费用你出的？”
　　萧唯峥忙摆手：“诶，不用这么见外。没多少钱。你知道的，对我来说钱是最不值钱的。”
　　万雪萍还不太习惯两个月没见面的人离自己这么近。她闭了闭眼睛：“看来咱还能继续那顿约好的晚饭？”
　　萧唯峥点头：“我给你订了医院的营养餐，一会儿送到病房。咱俩吃完再走吧。我现在胃病，也得按时吃饭。”
　　“好。“
　　萧唯峥问万雪萍：“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还又是监理。“
　　万雪萍淡淡笑了：“说来话长了，还是托你家小凌福。记不记得天瀑山的方书晗？他和一个叫石莳的女孩要结婚，建婚房。据说他俩是通过小凌认识的。因为天瀑山度假村的质量和我远扬的臭名，方书晗找到我做监理，挂靠了个他家的公司。他们有钱人也是有意思，盖别人的房子的时候偷工减料，盖自己家别墅恨不得十二度抗震。也亏得整个建设过程完全合法合规，材料也都是最好的，地震的时候没出什么大幺蛾子。”
　　“你一个监理，工地出事了怎么不赶紧躲远点，还要甩下工头和甲方跑来交钱？钱多得烧的？“
　　万雪萍情绪低落下来，幽幽地说：“怕他们不肯给钱，怕他们说服张强放弃。”
　　“我记得咱俩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你说过，你想攒钱开个建筑公司。这笔钱一出，你离你开公司的理想又远了一些吧？”
　　二十万对万雪萍来说是大数，但也不是她全部身家，要不然也太委屈她白明黑夜两份工一起打了。不过她能随时取用的卡里就这么多，家里房子塌了，也不知道存折几时能挂失补办。万雪萍扬起眉：“难为你还记得。远一点就远一点呗，大不了多奋斗三四年。如果我连身边的人眼前的困难都解决不了，谈什么理想？谈什么远方？我要是为了开个公司牺牲掉强哥一只手，我这公司开得不难受？我这个人就这么短视。什么让全世界全人类更好的事儿我做不了。我就想让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人都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