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勇者传》痴咲

4、女巫？遗忘？

　　王宫花园蔷薇初含苞蕾，幼小的王子紧握着王后的手，低头看向脚边的石子，好像它在下一秒会冒出蜗牛的触角，慢慢吞吞地爬走，留下一道濡湿的黏液痕迹。
　　但没有等到石子冒出触角，王后便牵着他走向正与来客交谈的国王，放开了王子的手。
　　王子抬头望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眼他的父亲和他身旁的佩剑的陌生人——这很少见，王宫里除了侍卫和国王，没有人可以佩剑随处走动。
　　国王说，陌生人将会是他的剑术老师。
　　他鲜少地拍了拍王子的肩膀，身旁的王后眼角皱起细小的笑纹。
　　王子沉默着点头，踩着陌生人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跟随。
　　他的身后国王挽起王后的手臂，去看望他们的公主。
　　陌生人说，他还有个徒弟，比王子大了几岁，国王允许他们一同练习。
　　王子沉默着点头，陌生人挠了挠后脑勺，回过头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他的徒弟可能调皮了些。
　　王子想：既然是国王认可的剑术老师，那他的徒弟将来的成就一定不会差劲——培养好关系自然对他百利无一害。
　　他想要点头，拐角迎面撞上一双眼睛。
　　王子被吓到后退一步，眼睛的主人咯咯笑着，翻个身从长廊顶上稳稳落地，被身后的剑术老师猛击肩膀——他就是王子剑术老师的徒弟。
　　王子观察着缩着肩膀解释的少年，不确定地问自己：他们能成为朋友吗？
　　多年后的答案与曾经如出一辙——绝对不可能。
　　罗杰从来不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如果他是朋友，查理认为在利大于弊的情况下他们仍有成为“朋友”的原因；如果他是敌人，查理认为最好在襁褓中就将他扼杀。
　　然而罗杰不尴不尬地处在中间的位置：查理的熟人，查理朋友的熟人，甚至“敌人”的熟人。
　　查理二世扫过信件的内容：汉谟拉比男爵的请罪信昨天送到了他的桌上，他从中推断帮助罗杰逃离的人是否有那些所谓的朋友的痕迹并进一步确定几天前那位不俗之客有几分可信度——不过那并不重要，只是他眨眼间跳过睫毛的一个想法。
　　他将信纸放在一边，准备给圣堂女祭祀琳恩写一封书信：繁冗到没有人会细看的惯例问候语段——他故意的——最后点出重点内容。
　　查理二世让侍从将信封亲手送到圣堂女祭司手上。

　　斯帕尔克用小刀在果实底部划开两道十字痕，两指一挤，果肉掉入他的嘴里。他心满意足地伸手再拈起一个果子，被罗杰拍开手。
　　罗杰说：“吃多了上火。”他指了指斯帕尔克脚下满地开花似的果皮。
　　斯帕尔克悻悻地收回手，手肘推了推罗杰：“老妈子。”
　　罗杰挑起半边眉毛，手中活计不停：“当年如此，一如既往，臭小子。”
　　他用布包住剥干净皮的野兔，放入编织篮，不由得再次内心感慨：没想到昔日勇者竟然也有一天受命于人——当年他可是仅凭着一腔热血和正义成为勇者，按王国的惯例属于编制外人员，除了国王应诺的奖赏其他一概在法律上的权利都没有，假期、福利统统没有。
　　但那些对罗杰来说可有可无。那些年魔王崛起，魔物猖獗，他在应征为勇者之前还能靠猎杀魔物赚个现在来说算是不义之财的经济来源。
　　应征为勇者之后最方便的就是身份镀了金，在各个的执政官、领主区域办事都只需要甩给他们国王的“万用通行证”——后来那张通行证被查理二世淘汰了——少了许多后顾之忧，换句话说，他们从来不用考虑扫尾的事情。
　　这也间接导致在魔王消灭后罗杰和黑暗之影的打斗几乎毁了三分之一的城市。勇者没想那么多，在收到赔偿款和法庭通告时罗杰吓坏了。
　　时代不同了。
　　罗杰摇了摇头，挎着竹篮陪同斯帕尔克走在深山小路上，后者拎着一篮果子，倒是快活自在地哼着他们离开时王都流行的曲子。
　　他们现在给一个阿婆干活——虽然罗杰并不清楚一个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小村庄的阿婆究竟有什么要事派给他们，但毕竟她是这地方第一个向他们展示善意的人。
　　罗杰揉了揉鼻翼：或者说，女巫。
　　小村庄位于群山之间，阿婆就住在靠近深山的位置，要进入深山和进入村庄都要经过阿婆的小木屋。
　　当时罗杰和斯帕尔克翻山而来，敲响离他们最近的阿婆家的门，结果推门戳胸上一根树枝条，黑暗中阿婆的眼睛像是猫儿一样亮得瘆人——他们被当作流窜到偏远小村庄的小偷。
　　罗杰闪身躲过她第一条咒语——斯帕尔克跟在他身后也幸运地躲了过去，不过不幸地摔到了鼻子——在她近身的一棍敲在他的膝盖上，也亏得罗杰身体灵活只受了轻伤，却败在那一棍时间发出的咒语，罗杰和斯帕尔克被倒挂在屋梁上。
　　罗杰抱臂，打算打死他也不报真名。
　　“勇者罗杰·德林克沃特。”阿婆凑到他面前眯起眼拍了拍他脸。
　　罗杰微微睁大眼：“谁？”
　　阿婆用树枝戳了戳他的脸颊，狞笑道：“别装了，德林克沃特，就算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阿婆不要用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说话方式好吗？
　　罗杰一撸手臂一地的鸡皮疙瘩，此时就庆幸可怜的斯帕尔克早早地摔昏了过去，不用承受来自深山村庄疑似邪恶女巫的阿婆的威胁。
　　要不然罗杰还要承受来自伙伴像女孩一样的尖叫声。
　　阿婆收起危险的笑容，慢吞吞地摸着椅子坐下，树枝扔在一边：“魔王已经不存在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罗杰勉强笑：“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你不知道外界现在发生了什么？”
　　阿婆愣了一下：“是有些年数了……”
　　见到她的思绪即将滑入回忆，罗杰忍不住出声：“能先把我们放下来吗……”他努力仰卧起坐，一旁的斯帕尔克脸充得像烂熟的番茄。
　　阿婆嫌弃地瞥了一眼，手指一划。
　　罗杰翻身站稳顺便拉起险些脑袋着地的斯帕尔克。
　　“那你对着你师傅的名誉起誓，诚实地告诉我这些年发生了什么。”苍老的女巫缓缓起身，不容拒绝的语气如冰霜般刺骨。
　　罗杰靠墙，无奈地笑道：“我会将我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你……”
　　在听完罗杰的故事后，阿婆若有所思：“难怪这些年我给海伦寄信，我的信都退了回来……”
　　罗杰瞪了瞪眼：“你认识海伦公主？”
　　阿婆叉腰：“怎么，我可是海伦从小到大的笔友。”
　　罗杰张了张嘴，一时无言，内心不由为查理幸灾乐祸。
　　阿婆嘀咕道：“没想到她回去就要接受这种待遇。”
　　罗杰沉默片刻：“但她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阿婆瞥了眼他：“那王室就能关她一辈子？”
　　罗杰摸摸后脑勺：“啊……让人头疼的问题。”
　　阿婆笑了：“不过你倒好，拒绝了查理那小子的赏赐，给了海伦机会……”
　　罗杰略微尴尬地侧过眼神。
　　“现在你能说你为什么到这来的原因了吧。”阿婆拿起了棍子，“我可不会对没什么力量的勇者手下留情。”
　　“这么恨我吗……”罗杰苦笑，“我也是受不了外面才躲到这里的。他也是。”罗杰指了指还在昏迷的斯帕尔克。
　　阿婆冷哼一声：“不过是在逃避。”她放下了棍子，“你们当然可以在这村子里落脚……”
　　罗杰的眼睛亮了亮，但他意识到面前这位可是女巫，还是一位已经面容枯槁的女巫：“有什么交换的条件吗？”
　　阿婆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勇者和他的伙伴，说：“你知道的，这种村庄突然多处两个人是十分突兀的事情——你们就当作是我姐姐的不成器的儿子，惹恼了你们的母亲逃到我这里避难。以后你们就帮我做点活，放心，不多。”
　　罗杰想了想，方便且无后顾之忧，但是女巫这么好心？
　　他答应了阿婆的要求，连带斯帕尔克的份。
　　翌日醒来的斯帕尔克突然知晓自己变成了阿婆姐姐的不成器的儿子之一，还要帮忙干活，没有酬劳没有薪资没有假期。他扯着罗杰的衣领半天没有憋出一个字眼，长叹一口气认了命。
　　总是比风餐露宿好点。也就一点点。一点点。
　　不过斯帕尔克比罗杰适应得快，没出几天就和村里的年轻人打成一片；罗杰在一旁啜饮他的牛奶，产生一种就此隐居养老也不错的想法，也突然明白了那位苍老女巫的某些想法。
　　如果没有外面那些纠葛……
　　罗杰抚上他腰间牛皮包裹的白蔷薇，捏紧拳头。
　　女巫阿婆要求罗杰和斯帕尔克做些活计：打猎、采摘、打扫，就不要求他们做饭——
　　斯帕尔克：这是对我厨艺的鄙视！
　　打猎后罗杰坐在门廊陪女巫阿婆编篮子。是的，编篮子。
　　斯帕尔克出门找村里的青年去玩——阿婆嫌弃他粗手粗脚，连篮子都不会编。斯帕尔克一泡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了几圈生生憋了回去，兴冲冲地抛下罗杰。
　　罗杰望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叹口气。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女巫阿婆指指点点他的篮子做工粗糙——只比斯帕尔克的好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她没出息的侄子哟。一口血卡在喉咙，罗杰默默地拆了自己的篮子，默默低头再编。
　　也许她就是故意为难罗杰。
　　“你不想干活难道你就卖脸？”女巫阿婆冷哼一声，“或者顶着勇者的名头招摇撞骗？”
　　罗杰额角滴下一滴冷汗：“我没想过。”斯帕尔克想过，他也只是附和一句。
　　阿婆突然凑近捏住罗杰的下巴，眯起眼仔细打量：“虽然比不上当年的查理一世，但还算可以。”
　　罗杰眼睛瞪着阿婆脸上的沟壑，心里翻个白眼：王室的细皮嫩肉小白脸能和他这种野蛮生长的男子汉相比么！呸呸。
　　阿婆放开他的下巴，撑着下巴宛如少女怀春，喃喃道：“可惜了，他心爱的女儿变成了这副模样，而他不受重视的儿子反而成为了国王。”
　　罗杰动作一顿，瞄了女巫阿婆一眼，后者嘴角不经意地上扬，犹如他师傅讲述的故事里所有邪恶的女巫构陷完主角后狰狞的笑容——通常故事的结尾都是主角杀死作恶的女巫。
　　罗杰收回视线，瘪了瘪嘴：这事，其实跟他一点儿也没关系，不是吗？
　　“你难道对查理二世没什么想法吗？”
　　罗杰一怔，睁大眼：“我对他能有什么想法？”他有些莫名其妙和隐隐的心慌，似乎接下来他会迎接一个不得了的问题。
　　女巫阿婆耸肩：“我以为你会恨他。”罗杰松了口气，令自己费解的不动声色，“毕竟，你现在很大一部分原因不就是他么？”
　　罗杰耸肩：“我是野蛮生长的男人，所以嗯……”为什么他要和一个女巫讨论这种话题？
　　女巫阿婆嗤笑：“海伦说了不少关于你和你师傅的事——在她小时候——抱怨她的父亲不让她跟随弟弟学习剑术。”
　　罗杰敷衍地应和：“她不是有宫廷剑术老师吗？”
　　“这不一样。”女巫阿婆瞪了他一眼，“德林克沃特——你果然不懂女人的心。”
　　罗杰眉头一皱，隐约听懂了她的画外之音：难怪现在还是两个男人在一起组队。
　　女巫阿婆笑眯眯地继续编织着手中的篮子，甚至愉快地用她沙哑的喉咙哼起古怪的调子——或者是变调的曲子。
　　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从屋外经过，手里攥着花唱到：“美丽的小公主~莫要莫要听取~蛇蛇的话~”
　　女巫阿婆伸长脖子大声问：“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小女孩小腿跑过来，绕过罗杰，将花轻轻放在阿婆的膝上：“知道了，阿婆。”
　　阿婆摸了摸花朵，再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在外面不要听信任何陌生人的话噢，早点回来。”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小女孩甜甜地笑：“知道了，阿婆——不要学海伦公主，听信坏蛇蛇的话……”她一字一顿，犹如在复述长辈的话，“我记着呢！”
　　她再次绕过罗杰，却在跳下台阶时回过头向罗杰做了个鬼脸：“没出息的大男人，哈哈哈。”
　　罗杰说不出话，只能微笑。他目送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小径灌木后，转过头问女巫：“这里的版本这么老？”
　　女巫阿婆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个最经典。”
　　罗杰为海伦公主感到一阵悲哀和同情。但脑海浮现上次见面时她的笑容后，罗杰在心里拍醒了自己。
　　女巫阿婆抹了抹嘴唇笑道：“况且，当你创造的故事口口相传，你会不乐意？”
　　罗杰背脊一凛，低头编织手中的篮子：“海伦公主肯定恼火得想抽人脊髓。”
　　阿婆歪头：“可惜她不会。也不可能。”
　　罗杰不置可否：“我想如果我现在骂她一句，她也一定会知道？”
　　阿婆微笑：“怎么会呢，我亲爱的愚笨的侄子，这座村庄，哪有那么多闲碎的嘴……”她从小女孩送她的花里抽出一枝最新鲜的花，别在罗杰的头发里，“我一直看着呢。”
　　真令人毛骨悚然。罗杰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女巫没有一个善良之辈。师傅果然是人老，吃的亏也多。也得亏他是个好脾气，不和老太太计较。虽然一个大男人头发里别朵花怪怪的，但你看斯帕尔克不在，就只能罗杰承担这份“痛苦”。
　　“阿婆！”没走多久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长途跋涉的男人，男人身上背着一个人，“大卫回来了！”
　　罗杰瞥见女巫阿婆不着声色地销毁了被她捏碎的花朵，微笑道：“那好，赶紧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看来不是所有人都买你的帐。”罗杰耸肩，放下了手中的篮子，“阿姨。”
　　被叫做大卫的男人把身上的人轻轻地放下，呈坐姿靠着：“阿婆，你能先照看一下她吗？”
　　阿婆用棍子拨开罗杰的腿，慢吞吞地走下阶梯，瞥了眼昏迷的女人又瞪了两眼大卫：“还知道回来？还不是在外面娶了姑娘，怎么给人弄成这样？”
　　大卫不好意思地默默后脑勺，傻笑：“不，不是，她被森林的野兽袭击，逃到路上，昏迷了过去。”
　　阿婆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棍子戳了戳在大卫的脚：“什么野兽？”
　　“没看见，我听见挺大一声吼……”大卫绞尽脑汁地回想，阿婆回身打量那女人，罗杰也凑过来：黑头发白皮肤，嘴唇毫无血色，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纯黑的，像抹布一样……有点熟悉的，感觉。仅仅是感觉。单凭外表他的记忆力没有这号人物，但是感觉就说不准了——它可能预示着未来，抑或是过去忽略的事实。
　　罗杰努力压制住心中不断增强的既视感，蹲下身，与那女人面部持平，未等他抽丝剥茧整理出思绪，那女人忽然睁眼，与他四目相对。
　　罗杰瞳孔微微收缩，险些向后倒坐下。
　　那女人揉了揉头十分痛苦害怕的模样，大卫连忙单膝将她扶起，柔声安慰。
　　阿婆若有若无地嘁了一声，罗杰缓缓起身。
　　“啊，你醒了！阿婆，那我先送她去休息了！”举手投足模仿着绅士，却不遮挡其眼中的热情。
　　罗杰问：“那个女人……”
　　女巫阿婆冷哼道：“男人。”转身提起裙子慢吞吞地走上台阶，狠狠关上门。
　　罗杰尴尬地站在原地，当时四目相对的灵光一闪让他有了模糊的概念，似曾相识的气息。
　　如果他的力量没有被封印，想必早在几十米外就能察觉到异样吧，而不是在这里搔头抓耳，一无所获。
　　想到这莫名来气，斯帕尔克这个家伙，竟然留下他一个人！自己却和一帮年轻人疯。
　　当年他究竟是为什么要放弃查理二世的赏赐天天在他面前闲逛无声嘲讽他呢？
　　罗杰忘记了。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