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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   时近黄昏,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晚霞最后的光辉却也尚未消失。一群乌鸦迅疾地飞过天际,在南晋国江州府的街巷的青石板路面上投上它们狭长的影子。
      这南晋国立国七十八年,在这潮湿的江南大地上早已立稳了脚跟,虽然北方尚有强敌魏国虎视眈眈,西方亦有凉国耸立其间,三方七十几年来不知打过多少回,却谁也灭不了谁,只得维持现状,近二十几年来,在南晋大司马徐穆之的斡旋之下,南晋最大的寇仇凉国甚至与南晋暂时讲和,使得南晋国赢得了难得的休养生息的时机。连惯常处于战略要地的江州,也是一派闲散情调。
      江州府衙后花园中的花草,感受到了秋天的气息,纷纷凋落。趁着夜晚将临,晨间蛰伏的飞虫也嗡嗡出动了。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时辰,坐在草木繁密的后花园饮酒,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夏季的蚊虫尚未死绝,正等着以人身为酒盏饮它们眼里的葡萄美酒。
      可是,或许是因为南晋国内流行天人合一,顺应自然的观念,总有人,宁可忍受皮肉之苦,也要坚持摆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姿态。南晋国江州太守徐嘉,便是这样一个不怎么瞪得起死活眼的人。
      虽然被蚊虫搞得不胜骚扰,年可二十四岁,却官至江州太守,成为南晋国一方方伯的徐嘉,坐在风中饮酒的姿态,倒确实称得上一句玉树临风。可熟悉这位南晋国的前任车骑将军的人都知道,徐嘉本人从小就跟着他的养父,南晋大司马徐穆之混迹军旅,养成了更欣赏粗犷豪爽的大汉的审美习惯,因而很不喜欢别人夸他长得俊,甚至总是误以为这等于嘲讽他长得阴柔。前一阵子到江州赴任时,他甚至为此故意留了满脸的络腮胡子,直到听从某位姑娘的劝谏,意识到那样确实不美观,他才把胡子好好打理过之后,江州百姓也才在他上府衙的观风楼名为观察民风,实为看景的时候,看出来这位太守长得其实挺俊俏的。徐嘉长了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从前在荆州和国都健康城,不知多少姑娘家背后偷偷喊他徐郎,可不论脸长得多么缺乏攻击性,看看他以往的战绩,没有人会怀疑年轻的徐太守内里的性子与他那个春风和煦的表字“景风”根本搭不上边——这表字不过是他那个曾就读于南晋国著名的橘洲书院,虽然当上了大司马,内里却依然带着一点非典型儒者情怀的养父,怀抱要把儿子养得令人“如坐春风”的美好愿望随便取的罢了,当然做不得数。

      当袁斐一个燕子三抄水,翻过府衙后花园的高墙,落在园中嶙峋的太湖石上时,他一下子便闻到傍晚潮湿却并不温吞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的香气。

      “景风,你真是好兴致啊。酒不是都被你喝光了吧。”
      袁斐不满地斜眼看着他的好友。
      “该,文粲,谁叫你来的这么慢。都喝光了,一点也不给你留。”
      徐嘉笑嘻嘻地望着袁斐打趣。袁斐是个二十出头,高而瘦的青年。脸盘不大,眉毛很淡,双眼狭长,嘴唇很薄,倒也还算好看。
      当他不言不语时,他的样子平平无奇;当他发怒,或像现在这样表示不满时,这相貌甚至说得上刻薄;但他的朋友却一致同意,作为一个年年参加南晋国内大名鼎鼎的戏曲话本评比大会——“九峰书会”的准一流剧作家,当他沉溺于胡思乱想搞创作,尽情放飞自我时,那双眼睛里流溢的飞扬神采,有时还是能让那副面孔带上点儿文采风流之意的,因此,他师傅当初赠与他的表字文粲勉强还算取得合适了。
      他的师傅赠与他的不止这个表字。比起他腰间系着的那一口单看剑鞘的样式便知不凡的宝剑,他的相貌简直逊色太多了。也不是没有人对他那口佩剑心生歹念,好在袁斐剑术学得其实不错,都能应付得了。
      “还说呢,我接着你的信儿,即刻从巴山赶来,一路快马加鞭,跑得差点累死,不料你这招待竟是如此有诚意啊。”他一边不咸不淡地亏他,一边眼睛已经直勾勾地瞄向桌上的杯盘了。
      “好啦,刚才逗你的,为招待你,我还特地遣人去江边渔船购得几尾鲤鱼,做了鱼脍,只是天冷,忍不住就先吃了些,但也给你留出了你的那盘,不算太不够意思吧。”徐嘉站起身来,作了个揖向他讨饶,指了指放在石桌另一侧的那个瓷盘,“快进亭里吧。我还有正事要问你。”

      在徐嘉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后,袁斐摘下自己背上的剑匣放到一边,操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向自己那份鲤鱼脍夹过去。徐嘉则拿过酒盏,为他满上一小盅烫得温热的米酒“醉乡归”。
      “先说,你怎么跑去巴山了?我派人传信时,还当你又窝在宅子里写戏文呢。”
      “还不是为了帮蜀山道门的罗道长处理一桩涉及幽冥的麻烦事儿。说起来,你老师是罗前辈的师叔,那么罗前辈的徒弟还应算你的半个师侄呢。你那半个师侄招惹上了一个三十年前去世的冤鬼,冤鬼非让他帮他雪冤,却又想不起自己到底有何冤屈。我翻遍了蜀地几郡所有县城的县志,还潜入了成都的太守府找案卷——此事保密——几番折腾弄清来龙去脉,好容易才帮你那师侄把那冤鬼的诉求找出来。剩下的事就是他的事啦。”
      “我看你现在干这通灵的勾当,干得可越来越熟练了啊。”
      “话虽如此,我是个剑客!行侠仗义才是我的本行,我的家学渊源!要说赚钱为生,写戏文才是我的副业,这种勾当可说是副业中的副业了。但不知为何,现在托我做这种勾当的人反而愈来愈多。随师傅学了那么久剑术,别人却更爱让我帮忙捉鬼、捉妖,甚至还有找我算命的!你说,景风,我什么时候会算命了!好在我现在身在南晋,消息一时传不到我们大魏那边去,否则让我师傅知道,她定是错愕非常。不过靠这个勾当不仅能扶危济困,偶尔还能赚点银两,倒也不坏。若我所料不错,景风,你这次写信约我,也是为了我这副业中的副业吧。”
      “不错。”
      徐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江州,准确的说,还有豫州、扬州那边,最近出了桩事,着实诡异,你晓得,我最讨厌应付怪力乱神之事,只能拜托你啦。”
      “什么事呀?”
      “起尸。”
      袁斐已经飞快地吃完了那一盘鲤鱼,现在正以一种与吃鱼时的急迫完全不同的随意态度小口啜饮着米酒。他咂咂嘴,说:
      “不是我说你,起尸在南晋算什么怪事啊,景风,你亦清楚,你们南晋长年局势动荡,在你爹出镇荆州之前,隔几年就是一场内乱,造就无数枉死之人,每每到了天阴雨湿之时,古战场、万人坑、乱葬岗上,便常有游荡亡魂,无名游尸,带着未了之恨,混混沌沌的在阴阳之间徘徊。不是别的原因,就是血流得太多,人死得太惨,以至于怨气难以平息。有这样一段过去打底,起尸这种事着实算不得什么异闻了。江州离龙虎山近,这种事请几位道长就处理得了,用得着我出马么。”
      徐嘉听到“起尸”二字,隐隐打了个颤,加重语气道:“我所言的起尸可没那么简单,是发生在晴空万里的白日。”
      “唉?白日?”
      “而且还是几百号尸首一块儿起,问题可大着呢。”
      听到此处袁斐终于皱了眉:“怎么回事?”

      徐嘉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三日前,在正午时分,也有几个地方回报说是下午,江州治下十几个临江村落,突然便发生了起尸之事。
      “据里正报告,那些尸首从村落墓地爬出来后,倒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走动。可单是这万尸同起的情景已经够人受的了。村民们惊恐万分,四处逃窜,幸好过不多久,那些尸体恍若失了力气,七倒八歪的躺下了。
      “我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查问,但没发现有什么疑点——十几个村落的人,竟没有一个在这几日间见到过陌生人。我派了可靠的差役驻守在那里观察,目前看来,那几个村落之后没再有怪事发生了。”
      “只是如此?”袁斐问。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徐嘉接着说道:“二日前,轮到浔阳城外的乱葬岗起尸了。
      “这次规模也不小,把守墓人吓得半死,幸好蜀山道门北宗的徐道长,从扬州借道江州回蜀地行经此处,几个符咒一甩,总算是把他们压回去了。”
      “徐道长?”袁斐兴致高了起来,“是蜀山道门那位常驻青城山的传功长老,聆风子徐少华?这位道长听说可是此道中的顶级高手,不输于我的师公与蜀山掌门雪涯散人。景风,你为何不请徐道长暂留?以他之能,处理此事绰绰有余啊。”
      徐嘉道:“我那么讨厌这些鬼神之道,听徐前辈讲得头头是道,也有些后悔当初在南宗学艺时,不曾拐个弯去青城那边旁听。我当然想过拜托徐前辈,但徐前辈说,尽管他很想留下来看看情况,但他刚刚办完一件要事,必须立刻赶去蜀山峨眉总部向掌门汇报,不好耽搁。我想反正还有文粲你要来,也就没有强留他。还是继续正事吧 。徐前辈走后,我又派人去乱葬岗守着,到目前为止,如同之前那些村落一样,乱葬岗也再未出现异状。倒是浔阳城内,这两日来,上报了几起走尸之事。一桩是长乐坊内一个大户人家刚去世的老太爷,另一桩是平康坊赏心楼一个因病去世的舞娘,两件事闹得都不小。
      “我遣人安抚了这两家,然后在浔阳城内张榜重申了宵禁令。虽说目前这乱七八糟的起尸事件没造成什么大麻烦,可实在不能不令人忧心。现在浔阳还是人心惶惶,估计这几日家中有白事的人,都被这走尸的情况吓得彻夜合不上眼了。”
      话至此处,徐嘉无奈地摇了摇头。
      “另外,”他接着说道,”出现异象后,我向附近州府通报此事,得知扬州那边居然也出现了类似的事情。那是大约一个月前,宣城郡敬亭山一带断断续续发生了几起起尸事件,规模都不大,但因为连续发生好几起,我觉得可疑,便放在这里说。就在数日之前,襄城郡和石城也周边也发生了起尸,这几次的规模和江州的情况差不离。好在扬州境内有好几座正一道的名山,请过道长后,事情便平息了。和江州接壤的豫州新蔡郡南边,有几个村子在这几日也出现了这种现象。不过,新蔡郡和我江州的鄱阳、浔阳二郡,只有一江之隔,河岸两边差不多时候出事,这倒算不得奇怪。”
      “目前情况便是如此。对了,差点忘了,徐前辈走之前,听我提到打算寻你来帮忙的事,特地让我转告你。尽管传统上夜半起尸的现场都是鬼气森森的,但他本人在处理浔阳乱葬岗的起尸事件时,却是一丝阴气都没感觉到。要不是守墓人叫得太凄厉让他听见,他根本不会发觉那里起尸了。这一点最让他疑惑不解。虽然我不懂个中门道,但想来徐前辈此言定有深意吧。”徐嘉道。
      “光天化日之下起尸,现场还没有鬼气——”
      袁斐拿筷子头抵着下巴,沉思片刻,说:“记得师公讲过,起尸分两种,一种是天阴雨湿之时的自然起尸,另一种,则是由能够以道术巫术掌控尸体使之行动的“掌鬼人”控制的人为起尸。自然起尸大都是发生在阴气重的时刻和地点。白天阳气重,单凭尸首本身的怨气,要想起尸恐怕有点儿困难。徐前辈大概想提醒我,这可能是由是掌鬼人造成的人为起尸现象。可是,于朗朗乾坤下故意让尸体从坟茔中爬出来,却什么正事都不指挥这只僵尸大军干,谁家的掌鬼人会做这种无用功呢?这未免说不通。”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晚霞的光已彻底消失在天际,一阵秋风吹过,带来阵阵萧索意味,许是因为谈久了鬼神之事,两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竟然齐齐在秋风中打了个冷战。两人不禁自嘲地相对莞尔。
      正在此刻,江州太守府衙的门房,进入了园内。
      “太守——”
      门房见到袁斐大吃一惊,这使得为了省事未经通报就直接翻墙进来,且平素也爱以这样的方式骚扰徐嘉的袁斐稍微有点尴尬。
      徐嘉倒是满不在乎地摆起威严,大手一挥:“何事?说吧。”
      “有位年轻女子呈上拜帖,要求立刻见您。”
      “女子?都快要宵禁了,这种时候来,会是谁呢?肯定不是我二妹,她正在豫州,宇文又在河西——”
      “是哪位红颜知己啊?”袁斐调侃道。
      “嗯,是很漂亮的红颜知己,比宇文漂亮多了——”
      徐嘉说道,一边在脑子中回顾着相熟的女子。他其实认识的姑娘倒不少,但本人却自认不算什么风流之人,之所以逢场作戏,也只是无奈之举。除了他妹妹徐琼、徐琬,能称得上与他有深交的女子,也只有南晋国内帝王座下负责刺探除奸的组织“载覆司”的几位,和与他和袁斐因机缘巧合少年相识的发小,西边那个凉国的公主宇文兰。他信口胡诌着接过拜帖。一展开拜帖,一个小巧的银钗便从中滑落,这下子两个人一齐愣住了。
      他们认出了那银钗头上雕着的那一朵兰花。
      这朵兰花的主人正是宇文兰。
      “还真是小兰?”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徐嘉立刻对门房道:“快请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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