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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惊变 ...

  •   因为皇嗣珍贵,所以后妃人人自危,这才是大清二百年来她们接生嬷嬷地位尊崇的根本原因。

      可是珍妃偏不从这一套。

      她们这八个嬷嬷到了景仁宫,虽然被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但珍妃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按时作息,均衡膳食,适当运动,根本没有给她们半点插手的余地。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浑身穿白、跟披麻戴孝似的洋鬼婆(护士)跟在她身边,每天三次定时用英文询问并且记录着什么,或是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器械在她身上比划,或是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或是提醒她定时用膳、吃水果、喝羊奶……

      连吃的食物、用的脂粉、点的香料,都要被这两个西洋女人取一些去泡在有颜色的水里,或是添加各种试剂,或是放在玻璃试管里摇晃,或是放在一个圆筒铁台子(显微镜)上观察过后,才进得了景仁宫正殿的门。

      这些奇怪的现象,锦嬷嬷不是没有质问过,珍妃却笑语盈盈地告诉她,自己信了天主教,这是天主教的法师在做法为孩子祈福,就跟把吃喝穿戴的东西拿到寺庙里请高僧开光(?)差不了多少。

      锦嬷嬷隐约觉得她在说瞎话,高僧开光也没有住到人家家里来,天天开光的道理呀!但她却拿不住景仁宫的把柄。

      她虽然是太后派来的,但再大的体面,也只能在中国人里逞一逞威风。那两个英国女人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一句,她总不能操着一口京片子问人家你们是不是在做法祈福吧?

      况且天主教传入京城,也是康熙爷允许的。宫里信这个人的不多,但也算不得什么禁忌。

      虽然拿不着珍妃的把柄,但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让锦嬷嬷隐隐有种被抢了饭碗的恐惧。而珍妃的态度更是让她有觉得离奇的愤怒。

      他他拉氏怀着身子,依然每天梳妆打扮,坚持早起阅读,白天批阅各种文件,晚上还有心情拉着皇上听西洋曲子。生活的重心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孩子而改变。

      这还了得?!生孩子是女人的天职,一个妃子,不以皇嗣为重,怀了孕居然跟没事人一样,还配做女人吗?这就相当于一个母鸡下了蛋却不肯乖乖抱窝,这不乱了套了吗?

      要是以后人人都这样,她们这些人信奉了一辈子的规矩、练了一辈子的手艺、挣了一辈子的脸面,还有什么用武之地呢?

      锦嬷嬷满怀心事地出了宫,正要回自家在宽面胡同的下处,却听到街上乱哄哄的有人喊:“号外号外,日本派兵进驻朝鲜了。朝鲜吉野农场工人哗/变,围攻场主。日本宣布对朝鲜进入紧急状态,先头部队已经抵达平壤!皇上急电数省总督进京了,号外号外!”

      众人忙不迭地上去围住报童,抢购报纸。锦嬷嬷眼尖地发现,竟然还有女人夹在里面。

      什么日本,什么朝鲜,祖宗规矩不守,婆母在颐和园不敬,怀了孩子不静养,倒去关心这些有的没的,现在的人真是妇德沦丧啊。

      景仁宫,小提琴悠扬的乐声被内侍匆匆的脚步声打断,载湉骤然睁眼从榻上坐起,这样的动作他在公然向英德买船之后的一个月里,几乎是每天都在重复。

      这次终于等到小梳子郑重地将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电报纸呈到他面前:“皇上,朝鲜总兵叶志高急电。”

      载湉劈手夺过一瞧:“日本人动手了,在朝鲜。”

      朝鲜工人李炳胜击杀日本监工,率众起义,朝鲜政府无力镇压。

      事发之后,日军打着“镇压起义,保护侨民”的幌子进入朝鲜,在短短一天的功夫里,就集结起千人大军。这些荷枪实弹的士兵要是都投入作战,就是十场朝鲜工人叛/乱也平定了。可是他们却选择按兵不动。

      这显然是伊藤博文舞剑——意在中国啊。

      若桐并不意外地点点头。他们早为应对日本入侵秘密做了十几套方案,从偷袭旅顺港北洋海军驻地,到复制英国侵华路线炮轰大沽口,都做了相应的预案。日军会选择朝鲜作为突破口,也是猜想之一。

      她随手便从抽屉里翻出各种比例尺的朝鲜地图、清军驻朝鲜的兵力分布图和朝鲜海域、航线等文字资料,一并交给小梳子:“快去乾清宫侍卫营房,传几位大人即刻到养心殿觐见。”

      文廷式等人在宫里枕戈待旦,已经数月不曾回去了。

      载湉抓着褂子就往身上套,若桐过去替他束腰带,手心里全是冷汗。

      现在还是1894年2月,比前世早了足足四个月的时间。她这只小蝴蝶煽动的气浪终于酿成了飓风,历史的巨轮已经开始转向了。

      2月开战有哪些利弊?鸭绿江一带的天气比前世要更加寒冷,这对他们是好是坏?日本少了四个月的备战时间,会不会在军备上给他们可乘之机?借战争倒逼慈禧放权的计划到底能不能实施?

      若桐心中百般念头滋长,只管乱纷纷的理不出个头绪来。她三辈子加起来,活得最长的一世也不过三十多岁而已,唯一的职业是大学教授,马上要跟伊藤博文这样对手交手,怎能不惧?

      载湉匆匆蹬上靴子,整整衣裳,提脚就要出门,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日本国内将这场战争形容为一场“赌国运”的豪赌,他们又何尝不是呢?在关乎国家命运、历史走向的对决面前,即便他们身为统/治/者,也不过是两只力量稍微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任何安慰、祝福和承诺的话语,在这宛如泰山倾覆、东海倒转一般的压力之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载湉只是将下巴抵在她额头上:“等朕回来。”

      夜风下,他身上穿着的石青地十二章金龙袍,绣着海水江牙的袍角高高扬起,像某种逆风飞行的鸟类,很快便融入墨一般的夜色之中了。

      若桐恍然发现前世她当雏鸟一般捧在手心里护着,至死不能放心的男人已经有了独自翱翔的勇气。即便此战再败,她再重蹈投井的覆辙,至少不用再写下那么一封椎心泣血的遗书。

      “娘娘,起风了,进去吧。”白青察觉到莫名凝重的气氛,下意识上去扶着若桐的手,却发现她眼里亮闪闪的全是破碎的光。

      “急什么?”若桐接过宫女手上的披风,像穿一件战袍那样郑重地将它系在自己肩上,“备宴,去请多罗特娅公主,就说本宫和皇上感念德意志帝国出让勃兰登堡号之情,有意让腹中的孩子认公主为教母。”

      翌日,京郊。

      拈花寺是京城几大佛教圣地之一,因为佛法高深香火鼎盛,在民间享有“普陀山的观音,拈花寺的佛”之美誉。

      今天寺庙里迎来了一位贵人,明黄的帷幕绵延几十里,执锐披坚的卫兵五步一岗,将男女香客撵得一干二净。

      去年连续赶上意大利强租三门湾、光绪遇刺等事,好容易过了两个月安生日子,日本又出兵朝鲜。真可谓流年不利了。正常人面对这样的境况,无非是两种选择——要么露怯,老老实实跟日本讲和;要么硬刚,豁出老命与之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慈禧偏偏怀有一种最糟糕的心态。

      一方面,她认为中国堂堂天/朝上国,乾隆嘉庆的时候还把倭寇打得呱呱叫,要是交到她手里就怕了日本,岂非有损朝廷的体面?另一方面,完整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一次中法战争的她,却又实实在在被外国人打怕了,听到打仗两个字就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种想打又不敢打,想退又不甘心的心态,体现在行动上,就是太后一边完全不把日本放在眼里,一不整军,二不备战,三不储备物资,继续没事人儿似的庆祝自己的六十大寿;一边却夜夜梦到日本人打进北京城,吓得梦中惊醒,跑到这拈花寺里来烧香拜佛。

      好在今天,刚回京的直隶总督李鸿章很好地安慰了她。

      “日本国内连续水旱不定,粮食减产严重。首相伊藤博文因为治灾不善,正面临政敌的弹劾。政治、经济、民生都不稳的情况下,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政府都不会再起兵事。他们这番进攻朝鲜不过是为了掠取一些粮食财物,挽救国内的危局罢了。”李鸿章拈须笑道。

      你道国难临头,身为北洋海军幕后总指挥的李鸿章为何说出这番话?难道清廷当真连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也无了吗?

      那倒也不是。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旁人都以为北洋海军堂堂29艘主力舰的辉煌阵容,当属亚洲第一,只要太后想打,碾压个日本那是手到擒来。

      可是只有李鸿章自己知道,自从1884年购入定远号铁甲舰以来,整整十年里,北洋海军再也没有添过只船片板。这几年受制于愈发困顿的财政,甚至连火炮更新、战舰维护、定期航海训练也不能保证了。

      而对面的日本海军,却是近十年发展起来的、新锐而年轻的一支队伍。在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海军行当里,年轻的炮舰就是第一生产力。

      慈禧是盲目无知,自以为拳头比日本人硬,只是老娘忙着过生日,不屑收拾你们罢了。而李鸿章却是敏锐地看清了现实,发现自己手中长剑早已腐朽不堪,根本不敢跟日本人动手了。

      但他身为北洋水师的缔造者又不好直接在大boss面前说“我很菜我不敢”,只好编些自欺欺人的理由,来糊弄太后罢了。

      二者的境界虽然有云泥之别,但结果却殊途同归了。

      慈禧原本就主和不主战,如今听最信赖的重臣肯定了自己的意见,更是微微点头。她最喜欢这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了——李鸿章是个公认的能人,哀家的政见得到了能人的认可,这不就约等于哀家也是个能人了吗?

      慈禧高兴地颁赐了万福万寿宴,赏了李鸿章无数恩典不提。

      李鸿章虽然坚信日本不敢对华作战,但是看太后就这样轻易地信了,完全放弃了备战的打算。他心底还是浮现出一抹隐忧。

      日本政府跟“理智”这两个字可没有一个光绪通宝的关系,万一伊藤博文就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大灾之年、日本国内粮食储备不足的情况下悍然开战。那清廷又该当如何呢?

      李鸿章想问,可是看着太后如释重负的样子,终究是不敢问出口。一丝初春的寒风吹过,他忽然弓起身子剧烈的咳嗽起来。

      “大人!”随从忙递上锦帕,奉上香茗漱口,又牵来马车请他上车。李鸿章随手将锦帕递给侍从,扶着车厢登上马车,乍一回首却见年轻的侍从呆呆地捧着那方帕子,神色惊恐不宁,不由问:“怎么了?”

      众人都是骇然垂首,无人敢答。李鸿章便伸手夺过那张锦帕一瞧,但见那云纹锁边的秋香色莽锻锦帕中间赫然带着点点喷溅的血迹......

      他顿时明白过来,当即沉了脸色道:“此时不许外传,立刻启程,回保定。”

      可惜,慈禧的好心情还是在回到颐和园之后荡然无存。

      山西巡抚申志秉和新疆总督的门人一同跪在园子外面脱冠请罪。

      原来新疆总督进了一尊罕见的和田玉佛为太后贺寿,谁知经过山西的时候,竟然因为运输不甚损坏了,这可是大不敬的罪过。

      新疆总督的门人跟山西本地衙门闹了起来。前者怪后者不曾提前清道护卫,后者怨前者马虎大意运输不力。

      碎玉是何等不吉利的事,慈禧火冒三丈,正想将两个人一并处置。申志秉却跪在地上,叩头辩道:“太后容秉,近日山西街面上出了许多强学会的学生。他们在闹市搭了台子,向百姓大肆宣讲‘朝鲜与中国一衣带水、唇亡齿寒’,‘日本狼子野心,一旦占领朝鲜,必将威胁我东北’等言论,引得万人围观。街面上水泄不通,我们疲于躲避,才会跌碎了贡品。”

      申志秉说着不由露出委屈的神色。经过三门湾事件,谁不知道强学会是皇上养着的呀?

      你们母子俩一个要安心过寿,营造祥和氛围;一个要积极备战、调动紧张情绪。这完全背道相驰的两种态度,让我们做臣子的听谁的是好?

      什么?皇帝又在背着她搞小动作?!

      慈禧登时面色一沉。又是这个强学会,三门湾事件的时候就是这群学生到处喊着“杀奕劻,保军港”,逼得她不得不赐死了一位乾隆爷的子孙、爱新觉罗家的和硕亲王!

      连李鸿章都说日本不会打过来,皇帝却拿着鸡毛当令箭,在全国上下搅风搅雨,这不想让她安心过寿吗?大清历代皇太后都是“以天下养”,怎么到她这儿,却连安安心心办个寿宴都不行了呢?慈禧不由怒容满面。

      “臣还听说,皇上把德国人的一艘什么新式战舰买了下来。还有三个月便要开到中国了。”

      “德国人的船?”慈禧不由吃了一惊,“他哪来这么多银子?”

      主力战舰的价格动辄百万起步,换算成白银少说也是三五十万两,这样一笔巨款单单靠养心殿私库,根本不可能拿得出来。

      “奴才也不知,倒是今天下午景仁宫的锦嬷嬷来过一趟。”李莲英附耳上去,压低声音,“珍主子这一胎怀得不太对劲,那两个派去传授西洋音乐的洋乐师……”

      “他他拉氏?呵!”慈禧听了重重地嗤笑一声,不屑的神色简直要溢出脸庞。

      如果说光绪又在煽动舆论让她觉得愤怒,皇帝出乎意料的有钱让她觉得惊讶,那么这最后一个消息就只能让她感到一种被无名小卒冒犯了的荒谬和可笑。

      这些年她只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才忌惮皇帝三分罢了。没想到老虎不发威,竟然连一个小小的妃嫔也敢跳出来搞事情了?

      也好,正面跟皇帝对刚,总有牝鸡司晨、后宫干政的舆论风险。但是婆婆拿捏儿媳妇,总没人能管吧?

      慈禧想也不想地说:“去,让荣禄进京传四道懿旨。其一,命皇帝即刻到颐和园请安。其二,封闭京城九门,宣李鸿章觐见,令北洋军即刻入园护驾。”

      “其三,珍妃他他拉氏不尊祖制、结交外夷、研习巫术。念及皇嗣,暂免其一死,着废为庶人,囚禁景仁宫。由皇后和锦嬷嬷严加看管,日夜申饬,不得有误。”

      “其四,侍读学士文廷式非议朝政,偏好奇技淫巧,串联宫妃秽乱内帷,着革去官职功名,羁押候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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