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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西学(二) ...

  •   “是故政令之通行,在下而不在上;外战胜负之机,在野而不在朝;百年国运,在民而不在官......”景仁宫的灯光下,载湉拿着一本发黄的奏折兴致勃勃地读着。

      若桐在一旁给陛下吹牛奶,越听越觉得耳熟,凑过去一瞧,却见那封底上写着“学生文道希敬呈,光绪十五年四月十二”。却是文廷式中进士那年写给翁同龢的“经国文策”。

      载湉扬了扬手上的折子笑道:“他提了三条策略,一者派遣留学生,翻译西方典籍;二者科举改制,创办新式学堂;三者广开言路,允许民间办学办报。你这老师倒还有些想法,只是这三条桩桩件件都是关系朝廷根本的大事,想要太后答应,除非山无棱天地合。”

      “办法总比困难多,难道您背着太后做的事儿还少了不成?”

      “小事可以。大事却难。”载湉想了想摇头道,“就拿派遣留学生这一条来说,养心殿私库里有多少银子你也知道,资助几千个留学生不成问题。但以中国之大,一两千人即便学成归来又能改变什么?依着朕的性子,每年最少也该派个两三万人出去。这就是不是钱的问题,是涉及外交、教化的大事了!可是太后才刚允许朕旁听军机会议,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所以说,问题的症结还是在“皇帝没有话语权”这个要命的点上。

      “的确,派遣留学生,科举改制,这两条目前都是行不通的。但是第三条‘广开言路,允许民间办学办报’还是可以的。”

      “报纸不就是以前的内抄、邸报?”载湉将信将疑,“这玩意儿从明朝的时候就有了,能有什么大用?”

      若桐调好牛奶的甜度,尝了一口,喂到他嘴边:“呐,假设苏州织造局有两个纺线的织工,一个是最熟练巧手娘子,一日能纺十斤棉线。一个却是刚学纺纱的小织工,一日只能纺一斤线。后者该怎么在一月之内赶上前者呢?”

      数月相处,载湉已经习惯了她举例论证的谏言方式,想了想便道:“这怎么可能,朕虽然不懂纺织,但十斤与一斤乃是十倍之差,想来定是非经年之工不得。”

      若桐道:“不错。在农业时代的确是这样,但现在时代变了——二十年前,不列颠织工哈格里夫斯发明了‘珍妮纺纱机’,这种机器可以同时纺织十几根棉线。有了它,所有纺织工都只需要摇动转轮,便可以日产棉纱百斤以上。不管是巧手娘子,还是新手织工,他们的生产效率是一模一样的。”

      载湉摸摸下巴,若有所悟:“你想说太后就是那个熟练织工,我们就是那个追赶者?这劳什子‘报纸’就是这个什么西洋纺纱机,可以抹杀掉咱们中间的差距?”

      “不错。太后在朝堂上浸淫三十年之久,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她更会洞察人心、操纵朝局的了,连李鸿章这样的老狐狸也甘心为她驱使,我们万万不能在官员任免这样的政治问题上跟她硬碰。除了涉及您安全的关键位置,其他职位她想安插亲信,就让她安去。”

      “但太后再厉害,她接触的毕竟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些东西——劝农劝桑奖励耕织啦、尊崇儒家八股取士啦,都是过时了的东西。可论起怎样进行大国外交、怎么运用媒体舆论、怎么发展科学技术,她跟我们一样,都是新手。”

      “可现在洋人步步紧逼,向西方学习是大势所趋,这些太后不懂也不想懂的东西,迟早会成为决定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因素。外交、工厂、报纸、学堂,这就是我们的珍妮纺纱机!”

      载湉惊奇地看着自家爱妃,心里的弹幕在“听起来好像很厉害”和“哪来的妖孽还朕爱妃”之间来回滚动。要知道,现在还是儒学统治一切的时代,只有商人、船主、掌柜这种略有闲钱又被正统文人所鄙夷的人才会把孩子送去西洋学堂,权当碰碰运气。他不明白,珍妃哪来这么大的勇气,敢下“向西方学习是大势所趋”这样的结论。

      理智告诉他,报纸、外交、工厂这些新鲜名词,都太陌生太遥远。但现在他们一起挤在景仁宫冬暖阁的炕上,裹着同一床锦被,旁边三足宣德炉幽幽地燃着青烟。他斜着身子倚在引枕上看折子,若桐穿着寝衣跪坐在他身边,搅弄着那碗该死的泛着浓郁奶腥味的牛奶。

      虽然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一样,但比起“管我死后洪水滔天”的养母,他还是选择相信这个天天换着花样逼他喝牛奶的女人。

      “好吧。那朕改天见一见文廷式。”小皇帝迟疑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地说。

      光绪十五年春,观看状元游街回宫之后,载湉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竟把那些孩子气的举动收了大半——不再跟太后顶嘴、不再阴阳怪气地嘲讽皇后和瑾妃;政务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也都是先忍下来,慢慢想办法解决,不像以前被大臣们联起手来排挤了,就当场大吼大叫地耍主子脾气。

      归其原因么,一来是见张謇屡试不第却在自己手上金榜题名,小皇帝终于切身体会到,自己用朱笔那么轻轻一勾,便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皇帝这工作,实在大意不得。

      二来,也是意识到养母精明果断的表象后,或多或少有一颗自私的心。他不能指望慈禧良心发现,只得自己想办法在重重荆棘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否则将来圆明园之耻重现,英法联军杀入京城,践踏的就是他的宫殿,羞辱的就是他的妻儿了。

      三来,也是被若桐的“珍妮纺纱机”理论吸引,正在日夜盘算开厂办报招揽民间新派人才等事,力图撇开太后和朝廷的干扰,发展个人势力。

      虽然“欺负巴雅尔”、“跟翁先生斗智斗勇”、“同爱妃撒娇斗嘴”等行为暂时还未停止,但总的来说,刚刚接触权利的光绪还是像一块遇水的干燥海绵,正在急速地吸取各种治国理政的经验。

      虽然眼神仍旧稚嫩,但他坐在养心殿正大光明匾额下咬着笔头写折子的身影,已经足以让人联想起爱新觉罗家那些英明神武或者恶名远扬的先祖。

      拜皇帝的成长所赐,一时间,朝堂上风清气朗,一派和平。然而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世上的便宜不可能让帝党的人占尽了。

      张謇穿着一身松江布衫,背着藏蓝包袱,从翰林院的大门里走出来,跟随他的除了背影,还有一路的闲言碎语。

      “这就是今年那个状元?太点背了吧。”

      “点背什么呀,自己不懂事,来了还不到一年竟将上峰得罪个精光。”

      “可见光会读书是没用的。”

      “这才欢喜了多久,老家状元牌坊恐怕都没建好吧?这一丢官,回去可怎么跟父母亲人交代。”

      听他们提起家人,张謇终于忍不住把老脸一红。他立在台阶上,看了一眼翰林院黑底金漆的匾额,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他也想走得大气一点,潇洒一点,最好能长吟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后大笑三声打马而去,只留下一身正气清风。

      然而现实是,他已在科场上浮沉半生,年近半百,一事无成。好不容易考了个状元,还因为言辞不慎、顶撞上峰被罚奉去职。纵然有座师翁同龢相护,给他保全了进士身份,处理成“革职待用”,但是心灰意冷的张謇还是放弃了选官,打算去投奔在京城开书馆的老友文廷式,以后教书也罢,经商也罢,总之此生再不过问官场之事。

      失落的张謇坐在文廷式派来接他的四匹骏马牵引的宽敞红木车厢里,起先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厢里豪华的陈设,直到他心事重重地拿起一个嵌在紫檀厢金百宝阁中的海水云龙纹石榴尊,发现底部赫然是“大清雍正年制”的官窑铭文。旁边一挂芙蓉锦鸡图上则携有纳兰容若“楞伽山人”之印。紫檀案上的乌银小鼎里还残留着名贵香料的味道......

      “都是假的吧?”张謇几乎目瞪口呆。

      他给了文廷式两万里银子做工厂的启动资本,乃是他变卖老家田产祖房所得。而这马车里的东西加起来,价格就已经不下万两。这哪是做事业的人该有的态度?

      张謇勃然大怒,掀起车帘大喊:“停车!他文道希就是这样办工厂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趟不去也罢!”唬得赶车的小厮愣了一愣,才喊:“张公,今天有贵客登门,这是人家借给我们的马车,诶诶诶,您别跳车啊!”

      ......

      一个时辰之后,文廷式在京城郊外郑家庄的工厂门口接到走路明显一瘸一拐的好友,不由笑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现在辞官还要挨打了不成?”

      “咳,路上出了一点小意外。”张謇不及解释,便被眼前景象震惊了,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农田,哀草萋萋好不荒凉,但在极目所见的远方,一座三丈多高的深灰色厂房拔地而起,道路房屋交错其间,隐约可见人影。巨大的烟囱耸立,像是北欧神话中泰坦巨人的手臂。

      “我的佛祖啊,这就是两万两银子修出来的?”张謇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不是。今儿有位贵人登门,你待会一见便知。”文廷式笑眯眯地引他进了工厂,径直往生产车间里去。从挂着巨大铁锁的大门开始,一路上均是带刀侍卫,两两相对而立,好不威严肃穆。车间洞开的大门更是被层层把守,里面传来煤炭燃烧的噼啪声、蒸汽机隆隆的轰响和一位老者歇斯底里的哀求:“祖宗,别玩了!仔细烫着手!”

      张謇顿时激动得淌下眼泪来,他快步走到那位华发老人面前,一揖到底:“翁先生,竟然是您老人家帮了我们。学生何以为报啊!”

      然而他设想中“德高望重的座师不愿自己欣赏的学生却被奸人诬陷丢官,暗中资助他开办工厂”的感天动地的情节并没有出现。翁同龢转过头来,一脸冷漠加愤怒:“哈,还有你小子!老夫就知道,把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引荐给圣上,绝非他文道希一个人的主意!”

      张謇愣在原地,玻璃心碎成一块一块的。

      这时,蒸汽机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将剩余的废气排出管道后停止了工作。厂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翁同龢背后响起:“先生,怎么这么说话呢?在场的可都是您的学生,这样暴躁可有失风范哦。”载湉从狭小的操控室里钻出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众人:“张状元公是吧?”

      然而他想象中的“皇帝闪亮登场、众人激动万分效死追随”的场景也没有出现。张謇像出生的小鸡仔一般迷茫地站在当中,迷茫地跟皇帝对视。空气瞬间安静,旁边御前侍卫面面相觑,按说新科进士金殿对策之时也是学过面圣规矩的呀,怎么连行礼也不会?

      还是文廷式轻咳一声,猫着腰上来提醒道:“陛下,季直年轻的时候读书读坏了眼睛,殿试的时候不许戴眼镜,他也未曾见过龙颜。”

      靠,近视眼害死人,那朕也不能把“皇帝”两个字写在脸上啊。载湉剜了他一眼,嘴角有点抽搐。还是若桐在旁边噗嗤一笑,出言道:“既如此就摒弃世俗身份之别,当做工厂的管理人员见面好了。张先生,您可否愿意跟我们一同参观演示一下怡和洋行这款蒸汽机呢?”

      她一开口,张謇顺理成章地把目光集聚在说话的人脸上,瞬间招来翁同龢的怒目而视。他也不是傻瓜,瞬间领会过来,这年头用得起雍正青花和带刀侍卫,老婆还不能给人家看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所以他这是才丢了官职,又吃上了皇粮?张謇抓抓脑袋,像梦游一般地跟众人进了操控室。

      随着一声“加煤”的喊声,片刻以后厂房里的温度陡然上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油味,一阵金属摩擦的咯吱声后,巨大的蒸汽传动杆运转起来,厂房里响起“轰隆轰隆”的巨响声。

      那声音比北洋海军炮舰齐射的动静还要大,简直就像平白无故起了道道惊雷一般。御前侍卫们被吓了一大跳,拔出刀来把帝妃二人团团围在中间:“什么东西,护驾,护驾——”若桐感觉自己的手瞬间被攥紧了,载湉像只受惊的猫一样警惕地左右张望,全因外人在场才没有做出失态的举动。“安啦。”若桐向他眨眨眼,做出一个安心的口型。

      在一片护驾的喊声中,镁光灯砰地一声亮起,高价请来的德国摄影师忠实地记录下了这可贵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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