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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西学 ...

  •   载澍被一个黄毛丫头劈头盖脸地指责一通,心中便有了不详的预感,但真当载湉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捂着心肝儿叫唤:“皇上,您万金之躯,能不能不要总这么神出鬼没的,奴才受不住啊!”

      “呵,这话该朕说才是。”载湉伸臂一拦,将若桐挡在身后,“能不能少给朕惹点麻烦?”

      “就是就是,”载澍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您皇妃之尊,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

      “朕说的是你,是你!”载湉炸毛道,“给朕找麻烦是她的权利,你有这权利吗?弹劾你的折子都要堆满养心殿了,还不老老实实在家里蹲着?”

      载澍吓得倒退一步,委屈嘀咕:“我这不是为了伯父吗?他老人家去得早,我这做侄儿的不为他出口恶气,还叫他老人家靠谁去?靠八岁的载沣吗,或者他还养了别的什么儿子了?”

      一日两遍给人戳中心结,饶是载湉素性温和,也不由冷笑道:“这话你该去问宗人府,你们醇王府的事,又与朕何干?”

      “爷,别说气话。”若桐拉拉他的袖子,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色,又嗔道:“贝勒爷这话说得好没理。你不想让人家说王爷坏话,就该做出一两件真正给他长脸的大事,当众打人,只会让人家非议王爷教子无方。二来,您既然顾念着王爷的恩德,就更不该向皇上发火才是。三来,文先生虽然的确对醇亲王有不敬之词,但即便是对簿公堂,也该给人家一个辩白的机会吧?哪有上来就动手打人的?”

      载澍习惯了自家能动手绝不BB的母老虎福晋,头一次遇上这种伶牙俐齿型的女人,一时居然无言以对,只能瞪大了眼睛望着若桐。

      “文先生,先生!”

      文廷式早被这出实地上演的宫廷伦理亲情大戏惊得目瞪口呆,听若桐唤了两声才恍然叩拜道:“草民文廷式叩见吾皇万岁。”

      “起磕。”载湉没好气地说,“朕记得你,三年前殿试,你穿了一件湖蓝袍子,别人都快交卷了才开始下笔如飞,最后交上来一篇《文以经国论》,你主张朝廷办报,用报纸沟通官民、传达下情、教化百姓。文章很好,只可惜不对朝廷的路子。翁先生惜才,还是点了你做榜眼。怎么今日一见,却是这个样子?”

      “草民惭愧。”文廷式从小受儒家教育,忠君爱国的思想是刻进了骨子里的。偏偏成年之后他辗转异国,漂泊他乡,早就自以为是无依无凭、飘萍柳絮般的人,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天子竟然对他印象如此之深,激动之下,这惭愧二字说得倒是真心实意。

      编歪诗讽刺亲贵,这种事情放到雍正朝文字狱盛行的时候,文家九族都死了八百回了。可现在论才、论亲,文廷式都不能杀。但载澍也是为醇亲王出头,罚轻了又难免伤堂兄的心。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听得楼下一阵喧哗,有兵刃碰撞的声音夹杂其中。

      众人不由一惊,下意识把载湉围在中间。

      巴雅尔出去看了,回来道:“爷,大理寺的人把整座酒楼围起来了,好像在找什么人。”

      大理寺?

      众人不由奇怪。

      大理寺类似于后世的纪/委/监/察部门。寻常小偷小摸的,自然都是公安局(步军统领衙门)出面抓人,这回却是反贪局(大理寺)亲自出动,实属罕见。

      “坏了,”载湉一把揪住堂兄,“这是冲你来的。”

      圆明园盗金案事发,麟书等人不敢明着埋怨皇帝,只好把帐记在了载澍头上。现在京城里比载澍官大的人可能不少,但仇家比他还多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载澍前脚带着人来找文廷式麻烦,后脚大理寺的人就追上来寻他的不是。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要是他今天真的把文廷式痛打一顿,不,哪怕蹭破点皮,只要落到大理寺手里,免不了就是个“当街行凶,殴伤人命”的罪名,到时候刑部只要坚持“秉公执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抬抬手就能把他发配新疆。

      载澍反应过来,饶是他胆大包天惯了,也不由脸色一白。

      此时,楼下,大理寺少卿庆祥挎着刀,大马金刀地往酒楼门口站了,大手一挥:“上去搜,把犯人给我绑了,尸体抬下来。”

      掌柜的迎出来作揖道:“官爷行行好,我们都是正经的生意人,哪儿有什么‘尸体’,您行行好。”

      “滚开,本官接到线报,有宗室子弟当街行凶殴伤人命。与你不相干,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宗室子弟?没有啊,就孚郡王府的贝勒爷刚进去了。什么,您说他殴伤人命?”掌柜的下意识拔高了声音。

      周围围观的群众听了这话,哄地一下炸开了锅:“孚贝勒?那怎么可能呢,我见他扮戏,眉清目秀的一位小爷呀。”

      “就是就是。”

      “留下来看看,一定是弄错了。”

      拜载澍的美名所赐,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庆祥不由得意万分。

      他就是那位动不动就老病发作玩晕倒的前刑部尚书爱新觉罗麟书的儿子,也是皇室远亲,跟载澍还算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没想到这小子飞上枝头,一下子成了孚郡王的嗣子、皇帝的堂兄,什么事都不用干就能用大好前程。

      庆祥原本就已经妒火中烧。后来,两人又因为争夺喜连成的当家花旦月仙大打出手——载澍认识月仙好几年了,但碍于家有母老虎福晋不敢纳妾。不纳也就罢了,他还要给月仙赎身,安排她嫁人,这不是占着茅坑不那啥吗?

      庆祥不屑至极,抬出自己当刑部尚书的老爹,径自找上那个要娶月仙的商人,准备来个釜底抽薪,让花轿直接抬到自己府上。

      然而载澍比他更狠。一起圆明园盗金案捅到皇帝面前,直接把麟书的刑部尚书之位都给弄没了。不仅让庆祥没爹可拼,还顺带砸了京城上百官员的饭碗,硬是给月仙办了婚事,打发她和那个朝鲜商人去了天津生活。

      是的,没错。一套组合拳打得眼花缭乱,连皇帝太后、北洋总督都被扯进来了,就他妈为嫁个戏子。庆祥想来不由恨得牙根痒痒,故意不命人驱赶围观百姓,有心要让载澍当众身败名裂。他脸上掠过一抹阴狠的笑容,拉住亲兵吩咐道:“如果人还没死,你们就补两下,记住了么?”

      亲兵愣愣地不说话。

      “怎么,聋了你的狗耳啦?”庆祥抡圆了巴掌,一耳光过去。却听身后有人笑道:“哟,庆兄这是唱的哪出啊?周瑜打黄盖,您回家打去,别妨碍人家做生意。”

      “哟,孚贝勒,好呀!”庆祥顿时来了精神,大手一挥,“本官接到报案,你在闹市行凶,打死身怀功名的读书人,跟我走一趟吧。”

      孚郡王府一个家丁上去就是一口唾沫吐在他面前:“闹市行凶?笑话!口口声声说我们爷打死人,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呀?”

      庆祥暗恨上面的人办事不利,怎么还没把尸体抬下来。当着众人他又不愿堕了气势,便扬声道:“死者便是前科榜眼扬州文廷式,他与你结怨已久,京里有的是人证,你认是不认?”

      “什么?打死了一位榜眼,我的佛祖!”众人哗然。

      载澍大笑不止:“庆祥,你给爷看好了,这是谁?”

      文廷式缓步走出,冲众人一拱手:“诸位父老乡亲,鄙人正是扬州文廷式,三年前的确侥幸中过榜眼,今日与贝勒爷在此相会,为的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不知这位大人为何断定我被人打死了呢?”

      “放屁!”庆祥不由大惊,“你一定是孚王府的人假扮的!”

      “鄙人已在对面江苏会馆居住一月,会馆里的掌柜杂役都可以为我作证。”

      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文廷式一身素净的青衫长袍,垂手而立,气若闲云野鹤。众人已然信了大半,又听他点出有力人证,便纷纷附和道:“就是嘛,孚贝勒怎么可能打死人。”

      “是啊,他一唱青衣的,瘦的那个样儿,人家不打他就不错啦。”

      “现在这些当官儿的越来越糊涂了。”

      官府抓错人,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寻常百姓遇上这种事只能忍气吞声,今儿忽然发现爱新觉罗家的贝勒爷竟然也跟他们同病相怜了。围观群众们瞬间觉得正义感爆棚,不知谁躲在人群里先向庆祥扔了一个鸡蛋,很快便有各种烂菜叶、臭豆腐飞了出来,砸得庆祥过街老鼠一般,抱着脑袋灰溜溜地走了。

      “多谢多谢!”载澍不由大喜,冲众人拱手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日后多来捧场,戏园子里见!”

      “这个白痴。”楼上,载湉提起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忍不住扶额骂道。

      店家讨好载澍,整上两桌压惊酒来。载澍便借花献佛,留皇帝下来小酌,道冒犯妃嫔之歉。载湉应了,与他话些朝堂政务,劝他遇事谨慎提防。

      若桐在屏风后头坐得无趣,披上外套下楼,出酒楼院门,在什刹海边找到了像个幽灵一般怔怔徘徊的文廷式。

      “先生见谅,我并非有意......”

      一语未竟,文廷式便摇头苦笑道:“娘娘言重了,草民明白。”

      远嫁深宫,姐妹同事一夫,正宫皇后是婆婆的嫡亲侄女儿,丈夫的皇位还坐得不稳。这样的婚姻一听便知是忧多乐少。可如今两人身份迥异,文廷式不过一介书生,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所以还是只叙离情,不问前路,方才能保存大家的体面。

      文廷式紧蹙眉头,忍了又忍,还是叹道:“长善、长叙两位世兄想必很失望,他一直等着喝你们姊妹的女婿酒呢。”

      若桐亦是忍不住眼眶一红。忠孝不能两全,前世戊戌一试,她虽然无力回天,但也自认为无愧于国家,无愧于君王和丈夫。唯一对不住的就是生养自己的家人。

      文廷式见她神色黯然,顿悔失言,连忙笑道:“好在万岁爷是重情重义之人,您还年轻,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跟着皇帝微服出宫,还被允许单独探望自己的启蒙老师,这一看就是宠妃才有的待遇。光绪已经亲政,从这次春闱的表现来看,也不是一个昏君。六姑娘只需要在后宫里好生过日子,熬到丈夫坐稳皇位,自己也生下一儿半女,好日子也就来了。

      如今两人境遇天差地别,已经无话可叙,便无声地迎着晚风在湖畔漫步了片刻,再回酒楼时只见华灯初上,后门挑起的红灯笼下面,侍卫已经套好了车。

      载湉等得百无聊赖,正和巴雅尔一起往湖里扔石子儿做耍,载澍也加入了进来。他们显然常玩这样的游戏,扔出去的石子儿蜻蜓点水似的在水面上跳跃,蹦了好远才扑通落水。载澍显然是很懂规矩,次次都让着皇帝,只有巴雅尔愣头愣脑手劲儿却大,扔不过的皇帝有点儿生气,隔老远也能看见他低着头在湖边踹石子儿,就差把不爽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文廷式面庞抽搐了一下。二十年忠君爱国的儒家教育,不允许他说出任何对君王不敬的话语,但某人的表现实在是槽点太多,不管是把妃子打扮成小男孩带出宫玩还是当街扔石子儿,都是令他这样有君主崇拜的儒生感到幻灭。

      但是换个角度想,皇帝要是不幼稚,就会明白自己应该宠幸太后的侄女、尽快生下嫡子,才是迅速巩固皇位之道,那这宫里又哪里还有六姑娘的位置呢?可见是福祸相依了。

      “先生想在京城开馆授徒,传授西学,可愿意再收一个徒弟?”若桐望着他,朝某人的方向努了努嘴儿。

      文廷式浑身一颤,露出如遭雷轰一般的呆愣神色。这短短的一句话信息量简直太大了。首先年仅十四岁的珍嫔向他暗示自己的影响力,已经足以说服皇帝尝试被国人斥为“邪门歪道”的西洋学说!

      其次,载湉已经亲政,一国之君诸务缠身,哪来的功夫去学习什么“西学”?除非太后放权是假,迟早会把权力再收回去。

      文廷式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学生早成为离王座最近的女人之一了。自己跟她接触,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会被带入后宫争宠乃至帝后两党相争的泥潭,动辄粉身碎骨、祸及亲朋。

      若桐苦笑道:“‘同光中兴’不过是朝堂上的‘肉食者’们为哄太后高兴编出来粉饰太平的说法。如今国家内外交困,洋人虎视眈眈,五年之内必有大战。父亲伯父都远在外省任职,我在京中举目无亲,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冒昧请求先生,如果您觉得为难,那便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吧。”

      文廷式大为动容。他放弃了在日本安稳的生活,冒险回国,难道就是为了当一个教书先生吗?三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却又迅速跌落尘埃、流落异国,他难道就不想向那些蔑视自己的人雪耻吗?若桐的邀请无疑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前路,却上可通天!

      “那么,合作愉快了?”若桐观察他的神情,顿时愉快地向他伸出手。

      握手是洋人表示友好和平等的礼仪,行礼时应当伸出右手与人相握,四指并拢拇指张开——这还是他年轻的时候教给未出阁的唐六小姐的。文廷式不由失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没有回握若桐的手,而是垂首道:“草民谨遵娘娘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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