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昭》杨宥宸

3、第三回

　　朝野上下就是个漏风的盒子。昨夜圣人亲传历王党羽等人一事，现在在长安上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官场上的小道消息，也如脱了缰的野马，无驭者把持，失了控地传向大街小巷。而反观昨晚那些事变亲历者，一个个却都像打好招呼一样，嘴上守着把门的，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经来。但是只知道，昨日的确发生了大事三件。

　　这官人亲自现身，敲山震虎怒斥历王党派等人行径是一，这也是大街小巷皆知尽晓的。另外一事则为工部侍郎刘怀下马入狱，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光朝中议论纷纷，连军队中都人心惶惶。汝南王屯田为的就是去养他手下的那些府兵，因汝南王屯田杀人案件的暴露，汝南王府兵悉数被虢国公和羽林军吸收。这一来大家都心知肚明，虢国公是圣人的舅爷。从一个外姓王爷的手中收回这些兵权，本不是什么奇事，奇得是，官人对历王一派的态度。虽说圣人亲自出面敲打了这些党争毒瘤，但是也只处理刘怀一人，剩下的大臣如同鼠辈，继续放任其苟延残喘，态度实在是暧昧不明，让太子太师去处理这干人等，不得不说妙哉。谁也看不透这圣人此举究竟为何？！

　　最后一件事，传得倒是虚无缥缈。据说那夜太师亲自将大理寺少丞大人领回太师府，少丞大人旧病未愈，太师大人亲自侍奉直至天明。然，次日朝堂上，谁人也不敢问太师，秦少丞大人到底怎么了。这少丞大人病态仍倦，也没人敢问，只有蒋大人敢与秦子善一起下朝并行。

　　“子善，还有两天就冬节了。好好休养，太师一早就已嘱咐我了，手上的案子差不多交给下边的人办，无碍的。”

　　“不行，大人。”秦子善想了想，“中书令右仆射长司空大人正做年终考课，子善还愿司空大人手下留情，更不敢偷懒倦怠。”

　　蒋不凡哈哈大笑：“我说子善，你秦奉白的大名在我朝已经出了名了！连陛下都知道这长安城内，一年破案五百余起的神探秦奉白。再说这司空大人也是我岳父的连襟，还有老夫我，别担心。”

　　秦子善讪讪一笑，一人独自走回秦宅。

　　难得不下雪的日子，冬日冷风凛冽，太阳如温水散热般透着光/气。山岚不敢说什么，只在自家大人身后默默跟随。回家路上路过惠安街，秦子善如鬼魅身影，脚步虚浮。山岚在身后看得心疼：“大人，身体要紧，今日晚点再去大理寺吧。”

　　秦子善点点头，忍住身体不适，继续朝前走。却不曾想，在古文斋门口遇上了陈慕青。秦子善没有发现陈慕青的存在，所以被陈慕青的问候，吓了一跳。

　　秦子善礼数周到，依旧恭谨：“陈太师。”

　　“早知道，我就应该把看护你的那个丫头给处理了。嘱咐她要关照你直至你身体康复，却让你这样拖着病躯，出了太师府，还上朝面圣。实在是该死！”

　　秦子善听得身体一滞，陈慕青语气中竟透露出生气与心疼。

　　“太师大人严重了，锦书姑娘照顾极佳，是我的问题。我中内甚是惦念年终的考课，因故不敢偷懒懈怠。况且，年节下冬节元旦二节共一旬的假日，若不及时处理掉一些要案的疏呈，微臣心中妥实不安。”秦子善还是害怕杀伐决断的陈太师会回去要了下人的小命，又补了一句，“与锦书姑娘无关，皆是小人之过，万望太师大人明鉴。”

　　陈慕青轻轻一笑，暗道：“罢了。”秦子善听闻此言，方才放心地擦了擦手心中的汗，遂朝陈慕青拜了拜，然不想面对陈慕青，继续朝家走。

　　陈慕青也不恼，跟在秦子善身后。三人慢慢踱步至惠安街头。一群彪形大汉在一人指挥下，将原忠孝侯府门头牌匾摘下。秦子善强撑心中与身体不适，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大哥，你们这是在？”

　　大汉擦了把额头，道：“户部决定征回老侯府以作他用，据说等上元节时，重新布置完成后，可以用来招待外商用。”

　　秦子善心焦气躁，猜想到是自己在病中的那几日连着休沐未上朝，所以根本不知户部这一举措。两条清眉拧在一起，一时间急火攻心，噗得一下，一口鲜血吐在了忠孝侯府匾额的“孝”字上。

　　陈慕青抱起秦子善和山岚一起上了马车。“山岚，回秦宅。”

　　山岚急得套上绳索，还没坐稳就往秦宅赶。马车内，陈慕青抱着秦子善，生怕他被马车巅得不舒服。回到秦宅，殷太医早已等候多时了。原本陈慕青约上殷太医只为看看秦子善身体如何保养调理，却未曾想在回来的路上竟发生了这种事。却也暗自庆幸自己提前约上了殷太医，不然……

　　屋内，殷太医号完脉后，在一旁开药方。陈慕青打量着秦子善的闺房，眉头蹙起。

　　“山岚，这都寒冬腊月了，你主仆二人连个生火的炉子都没吗？”

　　“有的，原本是东西厢房各一放一个的。西厢房是主人的书房，主人一般散朝或处理公务晚了之后便直接在书房歇下的，主人一般很少回房睡觉，即使在卧房也不准我进屋侍奉的，所以卧房便没有再行安置。”

　　“家中便只有你一人在身边服侍吗？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吗？”

　　山岚摇摇头，继续道：“原本还有山汖在的，山汖是主人奶妈家带来的，与主人一同长大。可自从主人考上探花，入了长安后，山汖便被主人留在了镇国公府。说是……留山汖在镇国公府照顾国公大老爷的……原本山汖不答应，但不知怎的被主人说服了。”山岚一五一十地将家中情况告知陈慕青，“倒是九王怜惜，还派其贴身婢使每隔十五日登门扫持家中事宜。”

　　陈慕青吩咐山岚将东西厢房的炭火炉子皆搬到主卧来，还让山岚持太师令牌招太师府大管事来，说是有要事，山岚欣喜不已。

　　殷太医在廊下煎药，一声叹息。陈慕青从屋中走出，看白茫茫一片，也叹道：“又下雪了。”

　　殷太医盯着煎药炉子，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讲起，于是又化作一声叹息。陈慕青望着飘落的雪花，问道太医：“殷太医是否认识一个叫做沈早显的故人？”

　　“太师果然聪明。”殷太医想了想，继续道，“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我幼时只听闻这位故人在陇西关外斩杀突厥汗的英勇事迹，其余便也什么都不得而知了。”陈慕青想起年幼时初次见到沈早显的那个画面，整条惠安街两边尽是百姓，忠孝侯府小侯爷从陇西关外凯旋，穿得一身铠甲，骑着汗血宝马，穿梭在人声鼎沸之中。本朝开化，便有大胆的女子向小侯爷车马上扔瓜果。那时的陈慕青第一次见到书中写的“掷果盈车”，到底是什么样的了。从惠安街至长安街，百里延绵，那场景比三年前自己高中状元，锦衣游街还要热闹。

　　殷太医也回到了那时的岁月，可不是，他是整个大业的功臣，却死在党争的兵乱中。死后无人喊冤，忠孝侯府惨案便被当做疑案锁进了大理寺的书库中，只剩下厚厚的一层灰，忠骨枯魂无人问津，忠孝小侯爷的一片赤诚埋在了家门口的刀光剑影之中。

　　“那她到底是谁？”陈慕青站在卧房外，盯着胡床上的那副身影，眼底是一团疑惑与不解。

　　殷太医将药倒出，将白瓷盏递给陈慕青。“忠孝侯府的三小姐。”

　　白瓷盏的药，透着余温，蕴着药香，也烫着陈慕青的眉头，而所有的一切像一条鱼线串了起来。“沈早显的亲幺妹？”

　　“没错。”殷太医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停当，冒着风雪，回了太医院。

　　秦子善早就醒了。在他们说起“沈早显”的时候，他就清醒了过来。

　　陈慕青坐在他床头，一语不发。秦子善睁眼起身，却不想泪眼婆娑，他一手拭泪笑着道：“打个呵欠，没想到眼泪都出来了。”

　　陈慕青盯着他的脸，想起十年前在紫荆山亭中，向恩师求学问道的那一天。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那一面的感觉，陈慕青至今还记得。他像，他好像一个人。他好像那日在余晖中看见的那个满身军功的小侯爷，棱角像，气质像，就连抬头望人的眼神也像。

　　“你的嫡亲兄长叫沈早显，那你，叫什么？”

　　秦子善接过陈慕青手中的白瓷盏，一口闷掉那难喝的苦药汤。

　　“午昭。正午之阳，天理昭昭。沈午昭。”秦子善不敢抬头看陈慕青。

　　“早日东升，天维显思；晚月西沉，令和所示。”陈慕青吟道，“你为何不叫晚示？”

　　“那是家姐的名讳。”

　　“所以，接着昨晚，在宫门口我问你的那些问题。”陈慕青接过她喝完的白瓷盏，放在桌上，“所以，你女扮男装，入宫究竟为何？”

　　“陈太师竟然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

　　“不，我不知道。还有很多疑惑。”

　　风雪渐大，寒风入缝，午昭裹紧身上的被子，转过身去，按下咳意，然越按越重，气喘中自己也听到些许咳痰带血。

　　午昭想起那次殿前失仪，晕倒后再醒来便身在太师府，身边只有一个兄长故友殷太医在，殷太医对秦子善连叹三声息。

　　“过慧易夭，过劳易崩。你这副身体，已经经不住你在这么熬了。”殷太医跟铁不成钢道。

　　午昭垂手拜托殷太医莫将自己女儿身的事情告诉带他回来的陈慕青。殷太医知晓其中利害，安慰她：“我视沈兄如亲人，自然你也相同。可若是你阿兄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他会心痛的，镇国公爷也会心痛的。”

　　午昭怎会不知。“不行，我还没有完成我的使命，我……我还没有找到阿姐的下落，还有阿兄的清白和沈氏一族的清白皆未洗刷，我不能让我的族人就这么白白死掉，况且还是被真相掩盖了的，众人皆不知详情究竟是何。我沈氏一族的英明，我忠孝侯府的满门忠骨，我不能让侯府之兵的一腔热血被这肮脏不堪的党争之寒给灭凉！我……我……必须撑着！”

　　殷太医知道劝阻无用，却只留下一句话，然后回了太医院。“你和子善实在是太像了……若是子善兄还在的话，该多好……”

　　午昭的亲哥，沈早显，字子善，武德四年生人。沈午昭想起来：“还有四日，阿兄快生日了，若是他活着今年也快三十五了，逢五过小，该给阿兄办个生日宴的。说不定，我应该都会有侄子侄女来着呢……”沈午昭说着说着一阵心酸落泪，完全不理会陈慕青的询问。

　　陈慕青看午昭没有回应自己，又问：“你入宫是为了你的兄长和族人吗？”

　　沈午昭这次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