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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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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他是羽翼白如落雪的雄鹰,陪伴她在荒野中狩猎,分享水源和食物。
下午他是枝桠如同珊瑚树的白色雄鹿,和她一起在从莽里漫步,他们从有人居住的村落和道路边匆匆掠过。
夜晚他是犹如雪山的巨蟒昆达里尼,在火焰边教导她如何收敛心神,控制感官。他要她体验身体里的力量像蟒蛇盘绕。
当她入睡时他就离开。月光般洁白的夜枭在夜色中翱翔,在森林里寻找那宛如旧日回忆般怀念感觉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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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年轻的王子说,“我的士兵是这么告诉我的。”
国王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皱着眉头摸了摸下巴。“是吗?”他说。“那片森林十分古老。从前我就听说有药叉和食尸鬼居住在里面。”
“我听说的事情更加夸张。”在他一旁的王室祭司说,“那个魔女食人血。人们看见她和不一样的动物一同出没,猛兽、飞禽甚至虫蛇。还说她占据了森林中那个废弃的大天神庙,在那里举行人牲。”
“听起来像个梵罗刹。”国王说。
“可能是真的。”王子说,“我手下的士兵报告说她和一个男人的尸体待在一起。”
祭司露出厌恶的表情,“听起来真是污秽邪恶。”他说,“现在这个世界宛如到了劫末,什么怪力乱神都出来了。”
国王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贝叶放在一边。“我想亲自去看看。”他说,“确认一下。”
他的儿子和祭司都吓了了一跳,“使不得,大王。”祭司说,“梵罗刹非常凶险可怕,怎么能主动接近她?!”
“父亲,我也觉得这太冒险了,”王子说,“我手下的士兵可是亲眼看到她从影子里召唤怪物、杀人饮血的啊!”
“必须亲眼确定。”国王说,“因为干旱和兵乱,百姓不敢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耕作,现在又有这种传言出来,森林周围的人民怎么可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如果她是一个梵罗刹,那么我就诛灭她,也算为民除害。更何况……”
他看了一眼那两张贝叶,露出苦笑。
“现在无法祈求神灵的庇佑。”他说,“我们连朝着什么样的神明祭拜都不知道。”
“我们当然应当遵从伐楼那大神的意愿!”年轻气盛的王子说,“怎么可能承认邪恶的阿修罗是天帝?”
“看情况再说吧,人类无法干预天界的事务。”国王叹息着,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只能依靠自己了。我还是要去森林看一看情况。”
夜色深沉,神庙里透出火光。萨蒂在神像前席地而坐,烤着一只白天捉到的野鸽子。
“这片森林隶属于一个很小的人类王国,”湿婆说,现在他是一头羚羊,有着盘绕弯曲的长角,“离开这里一百二十由旬的地方,是恒河和阎牟那河交汇的地方,那里有个城市叫帕拉亚戈,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就生活在那里。他的名字是友邻王,人们说他是个贤能有为的国王。”(PS,帕拉亚戈Prayag,现在的名字是阿拉哈巴德,著名的印度圣地。)
萨蒂凝望着燃烧的篝火,“也许吧。”她轻声说。自从见过伯利之后,她就不再相信贤能有为这类话了。“如果他真是好人,他手下怎么会有那样的士兵?”
羚羊发出嗤嗤声,仿佛在笑。“阿修罗和天神的军队也同样如此行事。”湿婆说,“好国王绝大部分时间不等于好人。”
萨蒂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那个友邻王声名很好?”她说。
“人们给我的祈祷里,我能听到许多有趣的事情。”他说,“我时常在人间的火葬场和神庙游逛,在那些地方,我也能知道世上正在发生什么。你知道我的声名。”
“我听说过。”萨蒂说,看着火上的鸽子慢慢烤熟。“我父亲也说过你像个食尸鬼。为什么你喜欢呆在坟场那样可怕的地方?”
湿婆没有说话。羚羊回头看着自己被火焰投射到地面上跳动的影子,轻声的哀叹和哭泣隐隐约约从影子里传来。
“是啊,”他有点答非所问地说,“那里总是有许多幽灵和鬼魂出没。它们受执念所扰,充满痛苦,无法解脱,无法净化。”
“我还听说你会在坟场里跳舞,踩着尸体和死人的骨头……”萨蒂笑了起来,“不过这个是胡扯了,对吧?”
“不,”湿婆说,“是真的。”
萨蒂呆了一下。“是吗?”她说,“好可怕。”
“可怕?怎么会?”湿婆反问。“你见过我跳舞吗?”
萨蒂睁大了眼睛,“没有,可那情景想起来就很可怕啊。”她说。
“为什么?”湿婆说。
萨蒂一时语塞。她已知道湿婆的逻辑和善恶观超乎常人,有时显得深不可测,但有时也会在一些幼稚的事情上不停地问“为什么”,如同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的孩童。
“在死者身上起舞,那在他人眼里本来就是极端恐怖和不合情理的事情。”她说。
湿婆的声音反倒显得吃惊起来,“可你现在就在吃死去的生物。每天你走过的路上,到处都是你眼睛看不到的微小生物。你每时每刻都在践踏它们,成千上万地杀死它们,每时每刻都走在它们的尸体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不杀死其他生物而活,更勿论踏在尸体上前行。为什么只有我的作为会成为极端恐怖和不合情理的事情?”
“别说了,”萨蒂呻吟了一声。“我说不过你,行了吗?这种时刻你总是让人生气。”
“好吧。”湿婆说。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我为什么让人生气?”
萨蒂背转过脸去。
湿婆稍微沉默了一会,羚羊抬头看看神庙屋顶上升起的月亮。“那么,我得要走了。”湿婆说。
萨蒂也抬起头。“可月亮还没升到中天啊。”她低声说。
“唔。”羚羊还是朝外走去。
“我还不想入睡。”萨蒂又强调了一句。
羚羊回头看她。
“你觉得无聊吗?”湿婆说,“啊,也对。你控制感官的本领进步得很快。现在晚上你无事可做了。”
“那个……”萨蒂眼睛望向一边,有点心不在焉地说,“说到舞蹈……说到音乐,我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你在商底耶给过我一把西塔琴,记得吗?你说给我解闷用的。虽然我的技巧肯定比不上你,可是双马童却很喜欢,乌莎斯也很喜欢……”
羚羊回头看着她。“你想弹琴了?”他说。“这很简单。”
湿婆静止不动的手臂上,金属臂鐲开始扭动,变成一条细小的花蛇,小蛇顺着他手臂游下,游到了萨蒂身前,嘶嘶吐着蛇信,然后化成了西塔琴。
“为你自己打发夜晚的时间吧。”湿婆说,“再见。”
羚羊转身走出神庙。
萨蒂聆听着它坚硬的脚蹄击打在石板上的声音慢慢消失。她知道他今晚又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犹如月光的化身,在夜幕下的森林中巡游。
萨蒂抱住了那把外表斑斓的西塔琴。
“可是,”她注视着湿婆的身体低声说,“……我是想让你听听我的琴声啊。”
“……伐楼那那边至今没有任何特别的动向。”伯利说。“探子也没有说他有企图召集军队以卵击石。”
“的确,”乌沙纳斯回答说,尽管越来越多的人回到了永寿城,翘首以盼马祭的到来,但他们君臣两人还是选择谨慎地栖身在营帐中。“但依然不可忽视伐楼那。所有天神中他是最狡猾、最深谋远虑的一个,长久以来对因陀罗充满了不满,因陀罗在位时也很猜忌他,强行把他女儿留在永寿城里作为质子。如今他成为残存众神的首领,却蛰伏不出,我怀疑他依旧在谋划着什么。”
伯利点点头。“马祭上将要邀请许多人类的国王。”他开口说,“现在进行的情况如何。”
“人间的国王们并没有一致的倾向。”乌沙纳斯说,轻轻抖了抖手中的贝叶。“他们有的承认您,同时也承认伐楼那,我认为他们在观望风向。”
伯利坐在王座上,凝神咬着手指。“我并不想把马祭的范围扩展到人间。”他说。“阿修罗和天神的战争涉及到人类,总无善果。”
“但您得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乌沙纳斯说,“人类短视,看到的利益也短时。仔细想想看,将沿着海岸的康坎之地送给人类的国王,就能从他们那里取得足够的支持。”
伯利笑了起来,“那片土地是许诺给婆罗门的。”他说,“我不可能背信弃义将它们再送给国王。”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陛下,恕我直言。”他说,“您原本就不应该将那些土地送给婆罗门。他们已经足够富有,来向您求取财富纯属贪心不足。现在我们必须要拉拢的是国王,他们才掌握人民和土地,而婆罗门可能会对你唱赞歌,说您比因陀罗更为伟大仁慈慷慨,可这毫无益处。”
伯利又笑了起来。“你说这话好像你自己不是婆罗门似的,苏羯罗。”
“我的确希望自己不是。”乌沙纳斯阴沉地说,“这样便不用受许多大义之名的限制。”
“不能给予土地,那就给予财富吧。”伯利说,“国王也喜爱珍宝和金钱。”
“我们不能用地界的出产来滋养那群狼。”乌沙纳斯说,“何况您已经用了太多的开销在布施和安抚臣民身上。此外,跟随您来到天界的阿修罗人民也对此有些不满。”
伯利叹息了一声。“我听说了。”他说,“有人还说我对待天界的遗民比自己的人民更好,发生纠纷时也更偏袒他们。可是他们既然选择归顺我,我总得要一视同仁地保护这些人。”
“我理解陛下的理想,”乌沙纳斯苦笑,“可是阿修罗的人民是对您忠诚,而那些归顺的天神是对您的财富和权力忠诚。”
伯利站了起来,在营帐里兜转了一圈。
“摩耶负责的那件事情如何了?”他突然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乌沙纳斯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陛下,你的意思该不是说……”
“那件事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要紧了。”伯利说,“何况它也用不上那么多的开销。”
他转过头看着乌沙纳斯,“除非它并不仅仅是像你说的那样……”阿修罗王紧盯着乌沙纳斯,“并不仅仅只是让我的人民可以在最危急的时候寻找避难所之地,而是用于战斗的要塞和堡垒。”
乌沙纳斯愕然地注视着伯利。“那件事完全是按照计划进行,”他说,“我保证绝没有任何隐瞒陛下的地方。”
伯利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乌沙纳斯。“是吗?”他说,“最好如此吧。”
乌沙纳斯突然后退了一步。他按住了胸口。法术的波动阵阵传来,牵动着他的心口。
“抱歉,陛下,”他说,“我必须告退片刻。”
伯利吃惊地看着乌沙纳斯扔下贝叶,从营帐中飞奔出去。
他微微皱起了眉。“你又在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呢,苏羯罗?”阿修罗王低声地自言自语说。
乌沙纳斯冲到了自己的营帐门口。他心里充满了恶意的欢喜。
他知道上次那个翻自己东西的贼没有找到自己的东西,一定还会回来。但他并不准备让他全身而退。这一次,他在自己的物品上下了一种极其隐秘、极其复杂的咒语。当那个贼再次溜入准备行窃时,他就会被这阵法困住,而乌沙纳斯也会立刻知道。
“好啦,”太白金星之主心里得意地想着,“让我看看这是哪个天神的探子?”
他掀开了帘子。
他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他的营帐中,苍白着一张脸,被他的阵法困住了,就像是被蛛网困住的小鸟。
乌沙纳斯呆住了。
“天乘?”他低声问。随即他意识到自己早该明白,除了天乘,谁还能这样轻易溜进他的地盘而不被发现。
天乘抬起头来看着他。“父亲。”她说。
进入永寿城后乌沙纳斯忙于各种事务,几乎无暇顾及自己的女儿,此刻他几乎是第一次和天乘这么近地面对面,他震惊地发现她显得那样憔悴,那种麻木冷漠的神情依旧顽固地停留在她眼睛和嘴唇上,青春炽烈的火光在她身上萎缩成一根苍白尖锐的刺,扎在她眼底。
他朝她走了几步。
“你在找什么?”他说,“你要什么我不会给你,你非要来偷?”
天乘木然地看着乌沙纳斯。
“可你没给。”她说,“你答应过的,却没给。”
乌沙纳斯猛然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天乘,现在商吉婆尼花不在我手里。”他说,“它要么遗落了,要么就是和弗栗多一起被天帝毁灭了。”
“骗人,”天乘说,“父亲就算拿到商吉婆尼也不会给我。”
“我怎么会不给……”乌沙纳斯滞了一下,讶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怎么会骗你?天乘,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呀。”
天乘扬起脸来看着乌沙纳斯。
“不,父亲经常骗我。”她麻木地说,“一直在骗人。”
乌沙纳斯看着他的女儿。
她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她年轻貌美,披散着黑发,更显得脸蛋苍白,犹如黑夜映衬白月。而这轮白月的光芒毫无热度,令他感到炽痛。
“你几天没有睡觉了?”他说,惊讶自己说话时声音的冷静。“来人,把她带走。”
法术的网解开了。她开始在他手里扭动挣扎,像条顽强的鱼,鳞片扎进他手里。
“去睡觉,天乘!”乌沙纳斯厉声喊。
“父亲是骗子!”天乘喊,声音像撕破了的带着血痕的白缎,“你答应了我却没做到,你骗人!”
“住口,天乘。”乌沙纳斯说。
“骗子!”
“住口!”
乌沙纳斯把手掌按到她脸上,想让她不再喊叫了。他可以把她的声音从胸口逼出来,就像他对待萨蒂那样。透过他的指缝,天乘毫不畏惧地瞪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可是也毫无爱意。这是他的女儿,从每块血肉和每一处桀骜不驯上都继承他的女儿。
他的手朝一边滑去。他终究没有夺走她的声音。睡眠的法术从他的指尖释放出来,溜进她的耳朵。天乘的眼睛里出现了倦色。
“骗子,”她睡意浓重地说,身体朝一边瘫软下去,他扶住了她。
冲进营帐的侍卫架走了天乘,奶妈和医生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等候着他的进一步指示。
“让她睡,”乌沙纳斯心烦意乱地说,“如果她有醒来的迹象就让她喝点药酒。她睡眠不足,精神也不够稳定。睡到她变乖为止。我现在没有时间烦心她的事。”
乱哄哄的人散去了。
乌沙纳斯从被天乘翻乱的文书中弯腰拾起一张贝叶。那好像是来自人间探子的报告,叙述关于一个占据了森林里神庙的魔女和陪伴她的白色动物的传说。他努力想阅读它,却发现无论如何看不进去,最后他把它扔到了一边。
“骗子?”他轻声自言自语着,“我是骗子?”
长久以来,他时常被人这么称呼着。
长久以来,这两个字第一次令他感到紧压在皮肤上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