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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十一 ...

  •   云发在车辆的摇晃中醒了过来。
      有一阵子,他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还是在与心仪的女孩一起旅行,夕阳之下,肤色如蜜的少女赶着车,紫色的花朵装饰发际。
      但当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在囚笼之中。车辆载着两个囚笼摇摇摆摆,他转过头,看见女孩缩在另外一个笼子的一角,双臂抱着膝盖。
      他看到她衣裙上都是血。
      云发吓坏了,他扑到笼子边上,“萨蒂,萨蒂!”他喊,“你没事吧?”
      女孩还是垂着头,不理会他。
      “别为她操心了,她好得很。”旁边有人说,云发转过头,看到一个胖子,坐在十二人抬着的软轿上。这胖子全身都是金银珠宝,光芒耀眼,看起来像个暴发户,面容也臃肿丑陋不堪,但目光和神情却显得严肃平和。云发一愣。
      “她杀了七个人,都是天界的士兵。”胖子说。
      云发打了一个寒噤。杀人?他回头看着低头蜷缩在笼子一角的少女。他无法想象达刹的女儿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胖子拿出手巾来擦了擦汗。“我手下人发现她在大开杀戒时原本想把你们当场处死,”他淡淡地说,“这女孩却说你是祭主的儿子,而那些士兵们想杀你。这是真的吗?”
      “是的。”云发急忙说,“我是祭主之子云发。”
      “可我听说云发在那场灾祸中失踪了。”
      “我的确是云发,”云发有点着急。“我……我跟随阿修罗的踪迹到了地界,阿修罗王伯利把达刹之女萨蒂还给了我,因此我们是正往回去的路上赶。”
      “哦?”胖子笑了一声,他笑起来就像是气上不来的喘息。“那你们可真够南辕北辙啊,发现你们的地方偏离正道很远。”他看了一眼囚笼里的女孩。“这么说,这姑娘就是达刹的女儿?”
      “是的。”
      胖子又笑了一声。“很好。我是一切财富及智慧的主宰俱毗罗。”
      云发急忙合十。“原来是北方护世天王。”
      “现在你们在我的军中。也许你们说的是实话,但我必须再委屈你们一下。这姑娘说见到祭主就可以确认你身份,很好,那我们就去见祭主——他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云发坐下来,松了一口气。好歹父亲总是可以认出他来的吧。
      “没事了,萨蒂。”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同伴,却发现女孩只是很快抬了一下头,又低了下去。那一瞬间她露出的眼神里毫无欣喜,倒像是……倒像是被人逼到角落的野猫。

      他们走了不多远,前方就有人不断地送传言宝石过来。
      “阿耆尼请您加快行军速度。”
      “天帝陛下已经进入地界了。”
      对于这些命令,俱毗罗全都视若无睹,他挥挥手,手下就把这些宝石扔到角落去。云发发现那里已经积攒了很多这样的宝石了。到了最后,俱毗□□脆命令全军都停下来。轿子和带着囚徒的车辆在一顶营帐前停了下来,俱毗罗在侍者的搀扶下勉强地走下了地,这个时候,帘子一掀,披戴铠甲的祭主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看到俱毗罗,一愣,转头看到俱毗罗身后的云发,又是一愣;等看到了云发旁边的少女,他睁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祭主问。
      俱毗罗笑了笑,“他是你儿子吗?”他指向云发。
      祭主只是扫了自己儿子一眼,皱起了眉头。“是不肖子。”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睛盯着另外一边的女孩。
      “啊,果真如此?那我真是失敬了。”俱毗罗挥了挥手,让士兵把云发的囚笼打开。
      云发跳下车就急忙跑到关押着女孩的囚笼边。“请把她也放出来,”他说着,转头看向祭主,“父亲,您认得她吧?她是萨蒂。”
      但祭主却一言不发,云发发现父亲的脸奇异地扭歪了。
      “父亲?”他说,觉得很惶恐。
      祭主朝关着女孩的笼子大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念诵着咒文。周围的空气骤然紧起来,俱毗罗皱起了眉头。祭主越走越快,最后他大喝出声。
      “改头换面的易形者!这里是真理之地、现出你的本相来!”
      笼子里的萨蒂大叫了一声,像头小山豹一样扑在笼子上,云发睁大了眼睛。
      那不是萨蒂。
      那是个皮肤比萨蒂更白皙、个子比萨蒂小的女孩子。
      而他并不是认不得她。
      那场血腥的劫持发生时,化妆成海洋之子、几乎当着云发的面砍掉祭主一条胳膊的女孩。
      如今她手紧握着笼子,朝着祭主和在场所有人发出尖叫,看起来活像野兽。
      祭主回过身就扇了云发重重一个耳光。
      “你这个蠢材!”他厉声说,“连一道薄薄的伪装都无法识破,被人愚弄,我要你这样的蠢儿子又有何用?”
      云发捂着脸,瞪大眼睛看着祭主。
      他没觉得这一记耳光很疼。与之相比,被关在笼子里的阿修罗少女尖利的咆哮声刺进耳朵里,才显得痛楚无比。

      摩耶止住了脚步。
      他看到乌沙纳斯正在与站在战车上的伯利交谈。伯利皱紧了浓眉,似乎不喜欢乌沙纳斯所说的内容,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乌沙纳斯折返,带着微笑朝摩耶走来。
      “你让我准备的事情我都准备好了。”摩耶说。
      “好,”乌沙纳斯说,“未来几天,我都会呆在那里。”
      摩耶睁大眼睛。“可是,这几天不是最关键的时刻么?你是导师,为什么……”
      “伯利陛下不需要我的指导也明白该如何行军作战。”乌沙纳斯说,“至于我,当然是要独自留下来履行誓愿,施行斋戒,为胜利祈福。”
      摩耶越发觉得不可思议。“斋戒?祈福?我以为你从来不搞这一套。而且,独自……?”
      “没错。独自。”乌沙纳斯若无其事地说,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我的斋戒地。未来几天我必须不受干扰地度过。”
      摩耶皱起眉来。他真是越来越不喜欢乌沙纳斯的作风了。“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他轻声说。
      乌沙纳斯笑着拍了拍肩膀。“这你就不要担心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苏摩也坐在羚羊背上,朝前方走去。月神似乎心事重重。在阿修罗的军队中,一身白衣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看看他那副表情。”乌沙纳斯轻声说着。“活像是去火葬场。”
      他又笑了笑。“不过也难怪……要不了多久他就得要亲眼目睹因陀罗统治的覆亡,自己昔日的同伴惨遭屠戮。无论如何是不忍心吧?可怜的夜晚主宰……”

      “你好像变白了。”乌莎斯说,“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
      萨蒂摸了摸脸,做了一个手势。乌莎斯啧了一声,转身走进房间深处,她翻了许久,才从一个箱子最深处拿出一面镜子来。那面镜子也很古老了,镜子边上和背后的花纹早已经模糊不清。乌莎斯把镜子递给了萨蒂。“你自己看吧。”她用高傲的口气说。
      萨蒂往镜子里瞅了瞅。似乎夜色是褪去了一些。那么双马童说的方法果真有效?
      她凝视着镜子,乌莎斯突然出现在背后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这让她想起上一次在苏摩月宿宫里的遇险,那些镜子幻化出来的精灵。
      不过说起来……还有谁跟她说过镜子的事情?是湿婆吗?还是……
      “让我看看。”乌莎斯说着,把萨蒂的脸捧了起来。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萨蒂,随后笑了一声。
      “这样看来的话,也算标致嘛。湿婆的眼光并不太差。”
      他才不在乎我的脸长得什么样呢。萨蒂想。我就算长了两个鼻子他也会娶我的。
      可是乌莎斯又转头走进了房间里,拿出一个盒子来。那竟然是个化妆盒。
      “刚刚找镜子的时候正好找到这个。”她说,“你,把脸伸过来。”
      萨蒂眨眨眼睛。
      “干嘛这样看着我?”乌莎斯说,作势要掀起面纱,把萨蒂吓了一跳,“反正我已经很久没有用上它们了……你是湿婆的未婚妻,他好歹还管我叫声阿母。如果你的样子这么不修边幅,我可也脸面无光啊。”
      萨蒂无话可说,只好任由乌莎斯为她化妆。她替她上粉、用眼线把眼睛描摹得又黑又大,然后点了唇彩,又把萨蒂纷乱的短发束拢在一起扎在头顶。说实话,萨蒂一点儿也不喜欢别人为她梳妆,这令她想起罗提。可是乌莎斯并不同。她的动作很柔和、很仔细。没有罗提那种隐藏在虚假笑脸和亲切外表下的粗暴冷漠。
      “好了。”最后乌莎斯拍拍手,又把镜子递给她。
      萨蒂的心漏跳了一拍。
      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用精致妆容掩盖稚气的少女,而已经是个女人了。
      她所一直期许成为的,姐姐那样的成年女子。
      嫁给他人的全部意义,朦胧的、隐藏起来的、难以言说的、突然在她眼前昭然若揭,那是她面临的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她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
      ……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
      这又成为现实了。
      萨蒂突然一阵莫名的惶然。她放下了镜子。乌莎斯歪着头打量她。
      “怎么,”她说,“不满意?”
      萨蒂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她拿起一个大大的方盖子,走到外面的沙地上装满了一盖砂砾,用手掌抹平,端了回来。她在沙子上写:
      “谢谢你,我很喜欢。”
      乌莎斯歪着头打量了那行字,冷笑了一下。
      “好糟糕的文法。不过对现在不懂事的小姑娘大概还真的不能挑剔什么。啊,对了。”她说着,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又跑去箱子里拿出了一套红色的衣裙。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很相似。”乌莎斯说,“也许可以穿上试试?”
      萨蒂接过了那套衣裙和纱丽。真绚丽呀!她吃惊地想着。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乌莎斯身上穿着的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了,可是这套衣裙却如同崭新的一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乌莎斯静静地说,“它材料可不一般。金线是我从太阳神密特拉那里借来的清晨之光,而红纱则是我亲自从霞光里汲取而来纺织而成。穿上试试吧。”
      萨蒂脱下旧衣裙,换上了乌莎斯的衣服。这织物真是不可思议,轻柔而饱满,覆盖在身上像是光线般充满暖意而没有重量。
      乌莎斯倚在门边看着她。“很好看。”昔日的女神轻声说。“现在你比较像个新娘了。”
      萨蒂转了一圈,织物轻飘飘地飞扬起来,落在她肌肤上时令她心里盛满暖融融的惊讶。
      纱丽覆盖在她头顶,那么柔软,金丝花纹那么绚烂。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萨蒂强烈地希望她的新郎是真的爱自己的。
      但她也明白这不可能。
      她转头看向乌莎斯。乌莎斯还是看着她。
      “……那个时候,”她轻声说,“我每天揭开黑暗的天幕,为天宇披上拂晓红纱,为太阳金车指引道路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虽然看不到脸,从她的体态和动作里却散发出层层哀愁的味道来。
      这位被遗忘的女神,身段举止依旧如此雍容。当初她还没有失去她的容貌时,是怎样的美人呢。
      萨蒂朝她走过去。她拿起那个盛满砂砾的盒盖,伸手抹平了那一行字,又写了一行字。
      “能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吗?”
      乌莎斯看了一眼那行字,又抬眼看了萨蒂一眼。她发出了一声凄凉的冷笑。
      “……现在再来说又有什么用。毫无帮助。”
      萨蒂想了想,又继续写道:
      “你的容貌能够恢复吗?”
      乌莎斯似乎是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萨蒂。
      “除非有甘露。”她最后开口时,声音又冷又硬。“可惜湿婆不愿意把它带来给我。要不然……”她说着,停下来叹口气。“这事更没有指望。”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她。
      乌莎斯笑了。“除非有人还记得献给我的颂歌,为我念诵,歌唱我。只要对我的崇拜尚在,我就能恢复力量。可是把我关到这里的那个人,销毁了关于我的一切记录。诗篇被他封存,颂歌被他从人们记忆里抹去。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记得给我的颂歌了。嘿,即使真的有,你又无法说话,也不可能把赞颂我,对吗?所以说……”
      萨蒂垂下了头。她是真心为乌莎斯感到遗憾。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她急忙又抹平了沙子。
      “你知道如何让琴声代替我说话吗?”
      乌莎斯看了一眼就冷笑起来。“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说法,不会是双马童那里吧?他们都是疯子。听信他们的话毫无益处。”
      这可不一定。萨蒂想着,看了一眼自己已经隐约透出金色的肌肤。

      云发走在父亲的马旁,不时偷偷看向被关在囚笼里的天乘一眼。
      祭主和其他人还没商量好如何处置她。他们的争论没有得到结果,于是决定和前方风神伐由的军队汇合后再做决定。
      除了身份败露的那天,天乘曾经发狂般吼叫,之后她就一直缩在笼子一角,不说话,也几乎不动弹。如果有人挨近囚笼,哪怕是来送饭,她都会投之以凶狠的眼神,直到来人受不了而离开。
      夜幕低垂,全军扎营,云发听俱毗罗的话,他们已经离伐由的军队不远。
      大概明天天乘的命运就会被决定了。
      云发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犹豫了又犹豫,最后终于趁着别人都不注意,溜到了天乘的囚笼边。
      “……哎,喂……”他说,他有点迟疑,不知道到底叫她什么好。
      天乘抬起头来,一如既往,凶狠地盯着他。
      “……你,”云发说着,却发现语言好像都从思维里消失了,“那个……我想说的是,其实……”
      “滚!”天乘突然尖叫起来。
      云发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天乘。
      “滚!”天乘说,从旁边捡起几块食物残渣,往云发身上乱砸。“要不是你这个蠢材,我怎么会失败!都是你这个蠢材!要不是你非要跑出来!要不是你……”
      “我……我……”云发慌忙举起手来抵挡天乘的攻击,“我……我只是想来说……”
      天乘根本不管不顾,甚至把手伸出笼子外继续朝云发身上扔东西,“滚远些!笨蛋!蠢材!”
      云发急了,他不再理会飞到自己头上脸上的那些脏东西,一步踏上前去,牢牢抓住了天乘伸在笼子外的手。
      天乘浑身一僵。
      “我……我只是想说,”云发说,不知为何不口吃了。“我知道我们是敌对两方,所以我不怪你欺骗我。但你是为了救我的命而被抓的。我感谢你。”
      天乘不叫喊也不挣扎了。她看着云发,慢慢地抽回了手,再度缩回了笼子深处,抱住了头。
      “都是你……都是你……”她低声说着,声音深处带着一丝啜泣。“我又要让父亲和妈妈失望了……他们一定又会吵架的……”
      “……天乘……”云发第一次叫了她真正的名字。
      但天乘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走,”她说,“我最讨厌你了……”
      有水珠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云发默然无语地站了一会,转身离开了天乘的囚笼。

      可是他只走了两三步就停了下来。
      远方黑暗的天际雷声轰响,还有火光隐现。
      突然之间,宿营地就像炸了锅一样,士兵们叫喊着冲了出来,马在嘶鸣,战象低吼,物品碰撞,一切转眼之间陷入混乱的螺旋。
      云发不知道怎么了,他一把抓住跑过身边的一个士兵。“发生什么事情了?”他问。
      那个士兵一脸的恐惧。
      “输啦!!”他大喊,“天帝的军队溃败了!!现在阿修罗正朝这边打来!!”
      云发睁大了眼睛。不是一直说进军顺利、未尝败绩吗?
      “怎么会这样?”他说。
      “是陷阱,”士兵悲鸣着,“孤军深入,中了埋伏……”
      他说完,挣脱开云发跑了。云发转过身,看着笼子里的天乘。
      阿修罗少女握着笼子的栏杆,圆睁着眼睛,远方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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