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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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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萨蒂的家庭分成两个部分。死的部分和活的部分。
父亲的疆域是属于死的部分。在完成仪式和工作后,他必然会独自退到他的房间里,和逝去很久的妻子进行“灵魂和心灵的对话”;要不然的话,他就是在不厌其烦地阅读那些冗长的经典。
经典枯黄陈旧,用已经死去很久的贝叶写成,因此萨蒂认为这部分也是属于死亡的。
活的部分则由萨蒂的姐姐塔拉统御。这个家庭里没有主母,于是唯一剩下的长女塔拉担负起了驱赶奴仆、清洁地面、管理土地、准备牛乳、照看家畜、纺织和劳作的全部责任,她像一只忙碌的蜂鸟一样整日门外飞里飞出。换做是其他家庭的女儿,在这种重负下会丧失青春的可爱,同时变得和中年妇人一样既平庸又可亲,可是塔拉像时间推动世界一样无情的推动着这个家庭的生存,她的美貌完全无需青春的映照使之增光添彩,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只是让她像个皇后一样越发高傲。
而萨蒂自己则生活在父亲的死亡国度和塔拉的生存国度之间,每天的工作就是陪伴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疯公主舍衍蒂是天帝的女儿之一。她曾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偷偷溜出永寿之城,在没有父母和导师允许的情况下和一个男人私奔了,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天帝有很多,很多的女儿,多到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数目的地步,失去其中一个并不是值得为之痛心疾首的事情。令他真正感到尴尬的是,十年后舍衍蒂竟然再度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归来,倒在四象之门外,并且还挺着一个大肚子。
孩子没能保住,舍衍蒂脑子里的理智也是。天帝没能让她再进自己的家门。父亲收留了舍衍蒂,但这不是出于同情,让一个神志失常的公主喃喃自语地在大街小巷上徘徊会是所有神和仙人的耻辱。
父亲把舍衍蒂带进门,而塔拉则把照顾舍衍蒂的任务交给了萨蒂。
“为什么要我去照顾她?”萨蒂说,“能做这事的女人有的是,迦雅姆妈也可以,霞光女也可以。”
“这样至少能让你懂点事。”塔拉说。
“我不干。人们都说她脑子糊涂了,连自己的父母姐妹都认不出来。”
“你从明天开始就搬到她旁边的房间去住。”
“我不干!有的疯子是会咬人的。”
“我会让仆人帮你去搬东西。”
“塔拉,我不愿意!我要去找父亲!”
“她身体很弱。你要记得帮她翻身,也要替她擦身,负责让她吃饭。”
“塔拉,她不祥!”
“如果她睡着了,或者躺着啥也不干,你可以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她身边看看书,或者补习一下你那糟糕的纺织。”
“塔拉!”
塔拉突然一下子把萨蒂的手拉了过来,手指蘸了一点朱砂,在她手背上又快又熟稔的画了一个复杂的吉祥纹,然后松开了萨蒂的手。
萨蒂抚着被姐姐捏得生痛的手,问:“这是什么?”
“不会让你被咬的符咒。”塔拉干巴巴地说,“现在,你去照看舍衍蒂吧。”
那是个阳光非常明媚的早晨。萨蒂拿了一把小凳子,一边哭一边朝舍衍蒂的房间走去。她和塔拉的战争总是以这种屈辱惨败的方式结束。
她走进房间里,泪珠还是不停的顺着腮帮滚落下来。房间里卧榻上的人动了一动。萨蒂自己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手里捏着那幅自己织得很失败的细麻布,哭得魂断神伤。
卧榻上的人又动了一动,伴随着衣服沙沙的轻响,赤着脚走下地来。萨蒂没有听到那动静。突然之间,她觉得一双细软又温暖的手笼罩在了自己头上,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萨蒂抬头看。疯公主舍衍蒂低头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怎么啦?”舍衍蒂说,声音沙哑轻柔,“你什么事不开心啦?”
萨蒂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前公主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在早晨的阳光里,美丽得惊人,她继承了天帝漂亮的褐色眼睛,眼神明亮得有点让人害怕。
“没……没什么。”萨蒂怯怯的说。“我是萨蒂,达刹仙人的女儿。父亲和姐姐让我来照顾你。”
可是舍衍蒂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她突然撤开手,根本不理萨蒂,走到窗边。阳光照在她脸上,她舒适的眯起了眼睛,开始哼唱一首温柔的情歌,神情甜蜜,完全就像是一个初恋中的女人。
萨蒂松了一口气。“她果然还是疯子。”她想。
大部分时间,天帝之女都很安静,不惹事,一个人躺在卧榻上自言自语。许多工作实际完全不需要萨蒂来做,萨蒂开始明白姐姐的目的是要自己学会安静呆坐,做个合格的看守。
和大部分年轻女孩子一样,萨蒂在闲暇时间里与一群和她年纪相仿女友为伴。她们大多是和萨蒂出身相近的大仙人或天神的女儿,整日在天帝的难陀那园林里玩球、游戏、学习乐器、唱歌和跳舞,年纪稍大一点的则会讨论服装和装饰自己的办法,或者摆出各路神仙和王公贵族的画像,讨论自己将来将会嫁给其中的哪一位(她们大多不能如愿,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萨蒂既不特别美貌,又不特别显赫,更没什么特别的脾性,缺乏成为异类的特质,因而得以与女孩们相处融洽。
但她成为疯公主舍衍蒂的伴当后不久,她们围坐在草坪上聊天,有一个穿着绿色衣裙的少女突然看向萨蒂,说:“听说你们家收留了舍衍蒂?”
萨蒂点点头。她有点儿惊讶,那姑娘是众神的导师祭主的女儿伽罗婆提,从前不曾和萨蒂说过话。
“我听说她完全没有头脑了,像个动物一样。”伽罗婆提说。
“嗯,也不全是……”
另外一个紫衣服的少女插了进来:“那是她活该。”
大家很有默契地交换了视线,紫衣服的少女是天帝的另外一个女儿提婆雅尼,舍衍蒂的妹妹。她最有资格这么说。
海神伐楼那的养女拉克什米,长着一张圆嘟嘟的小粉脸,此时怯生生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可是我觉得她很可怜。”
“她现在是不是见人就咬,像狗一样?”伽罗婆提问。
萨蒂下意识的摸了摸手上的吉祥纹。“也没有啦。她不咬人的。”
“是吗?可是听说疯掉的人充满不祥,十分邪恶,会为所居住之处带来灾祸。”又有人指出。
“她平时就安静的躺着,既不动也不说话,怎么个不祥法呀。”萨蒂说,她有点莫名的不快。
“这种事情又不是马上就能看得出来的。家里的母牛突然病了啊、晚祷时祭火突然莫名其妙熄灭。”
“没有这种事。”
“那么,她会把周围都弄得很肮脏吧?这是其他人告诉我的。”
萨蒂更加不快活了。“舍衍蒂不脏。她很爱干净的。负责照顾她的人是我。”
坐在萨蒂旁边的提婆雅尼带着嫌恶的神情挪开了一点,其他人也惊异地看向她。
“她那么污秽,你还得要照顾她?”伽罗婆提说。“你好可怜啊。”
萨蒂战抖了一下。“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吧?”她说,“而且其实舍衍蒂特别漂亮。”
这些话引起一阵窃笑的浪潮,女孩子们交头接耳。
“现在她这个凄惨的样子,还不如死掉比较好。”另外一个姑娘说,叹息了一声。“我母亲说女人的声名就是她的生命。”
“那也是抛弃她的那个男人不对。”萨蒂说,“她选择以乾闼婆方式结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舍质也是按自己的意志嫁给了天帝不是吗?”
提婆雅尼瞪了萨蒂一眼,萨蒂努力装作没看见。“舍衍蒂很乖的,很听话,又不吵闹。而且……”她还想抗争下去,“如果我想要一个人待着,就去找舍衍蒂,因为她总是安安静静的。”
这么说的同时,萨蒂觉得自己会为舍衍蒂辩护真是奇怪极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怪诞的疯公主。
“因为,除了你之外根本就没人会想要去舍衍蒂的房间里嘛。”伽罗婆提插嘴说,“不过你也是不得不去,对不对?”
“萨蒂,你真的好可怜啊。”提婆雅尼说。“以后你都不能经常来陪我们玩了吧?因为你得要陪舍衍蒂。”
萨蒂觉得自己眼睛都红了。“是我姐姐让我去照顾她的。”她说。“她没说不许我出来玩。”
似乎没人听见她的话。
“不过萨蒂看起来喜欢舍衍蒂,说不定她们能作伴。”伽罗婆提转过头,径直对其他女孩子说,好像萨蒂已经不在场了一样。
“是呀。萨蒂真奇怪。如果我见到疯公主,一定会觉得很害怕。”
“她已经不是公主了。”提婆雅尼气愤地说。
萨蒂张了张嘴巴,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女孩们还在讨论。“听说有的疯病会传染。”
“真的?怪吓人的。就像麻风,对吗?”
“我就见过一个疯子。上次去人间的时候,在恒河边的火葬场附近见到的。他把骨灰往自己身上抹,像头野兽。”
“你们别不是看见毁灭者湿婆了吧。我父亲说,他就喜欢待在火葬场里,疯疯癫癫的。”
“骗人!湿婆可是世尊,他和火神阿耆尼、月神苏摩一样,整天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王冠,居住在比我们更高的天界里。”
“我父亲不喜欢湿婆。”萨蒂说,拼命试图加入话题。“他说那个男人不可捉摸。”
没人理会她。
“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王冠、那不就像保护者毗湿努?”伽罗婆提说。
“瞎说,湿婆和毗湿努一点都不像。”
“你怎么知道?”
“上次他来我们家里做客,他长得可好看了。”
“他和传说中一样,蓝色皮肤、四支手臂吗?”
“你可真傻,那是在更高的天界里才会呈现的形态呀。他平时看起来就和我们一样、深色皮肤、两只手臂。”
然后提婆雅尼拿出了一幅从家里偷出来的小小的毗湿努画像给大家看,所有的女孩子都凑过去看了,只有萨蒂一个人没有动,也没人邀请她。她在那里呆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朝难陀那园林深处走去。没人留意到她的离开。
她在园林尽头找到一棵巨大的榕树,摸了摸它粗糙的表面,然后把纱丽扎在腰间,脱了凉鞋,试着往树上爬。她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从歪斜的树上一路滑了下来,脚趾缝里沾满了青苔和泥土。于是她找了几块石头把树干上的青苔刮干净,又试图向上爬。这一次她有所进步,成功骑到了距离地面最近的树干上。
“我没法下去了,”她想,不过并没怎么后悔。她测试了一下树干的结实程度,尝试着半躺靠在它上面,盯着枝叶里漏出的天空。
过了一会,她抹掉了眼角滑出来的泪水,觉得很羞惭。
“不是我的错。”她想着,“本来应该是提婆雅尼来照顾舍衍蒂的。连照顾自己姐姐的勇气都没有,其实她才应该感到羞耻。伽罗婆提也是。其实我知道她特别嫉妒塔拉,因为塔拉长得比她漂亮,而且比她聪明。”
“你在上面干什么?”
萨蒂偏了头往下面望。她姐姐塔拉正站在树底下,提着她的凉鞋,拉着嘴角。
“害我好找,居然野到树上去了。”塔拉说,“看看你的头发和衣服都成了什么样子。快给我下来。”
萨蒂把两只脚放在树干一边,悬在空中晃来晃去。“塔拉,我不敢下来。”
“没本事下来还敢爬上去?”塔拉说,把凉鞋放在了一边,“跳下来,我接着你。”
“你抱不动我。”萨蒂说。“你得要叫父亲来才行!”
“父亲去王宫参加五老评议会了。”塔拉说,“何况我说过要抱住你了吗?你跳下来。风神会帮忙的。”
萨蒂往下面望。绸缎般的绿草地下面是坚硬的泥土地。
塔拉的口气软了下来。“没事的,萨蒂。来。”她张开了手臂。
萨蒂闭上眼睛,向下跳。她觉得自己下降的速度变慢了,就像在半空飘悠了起来一样。风果然托住了她。她一下子扑进塔拉怀里,那里温暖又柔软,带着淡淡香味。
“蠢姑娘。”塔拉说,“什么时候让我少费点心啊?”
“你用了什么咒语?”萨蒂说,“能不能教我,塔拉?”
“教会你,好方便你爬树吗?想都别想。”塔拉说。
“如果我很认真地照顾舍衍蒂呢?”萨蒂说。“你会不会教我?”
这次塔拉没有说话。萨蒂穿好了鞋子,握住姐姐的手,塔拉的手冰凉又湿润。她们一起朝难陀那园林外走。半路上,萨蒂看到提婆雅尼和伽罗婆提那群女孩子还在草地上坐着,只有拉克什米不见了。看到她们姐妹,女孩们都暂时了停止说话,转头注视着她们,然后又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话语声传进了萨蒂耳朵里。她喉头有点不舒服,轻轻咽了一下,抬头看着姐姐。树影之下,塔拉白皙美丽,眉头微蹙。
“照顾一个不能料理自己的病人,才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萨蒂突然开口说,“觉得这种事情很屈辱的人,不能和她们玩也没什么了不起。”
塔拉并没有什么动作或表示。走出一截路之后,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别倔了。”
萨蒂没还口。她想着那个捆住自己手脚的美丽的女疯子舍衍蒂,淡漠的恨意涌上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