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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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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微风拂动着难陀那园林里优昙钵树的茂密的树叶,萨蒂提起衣裙悄悄走进树丛,东张西望。
“萨蒂?”
萨蒂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苏摩从树后走了出来,在浓艳的绿荫之中他的一身白衣秀逸清爽,他拨开垂到眼前的藤蔓,深黑的眼睛注视着她,额头上的新月散发清辉。
萨蒂垂下了头。
“……抱歉。”
“塔拉她拒绝了?”苏摩问。
“她……”萨蒂摇了摇头。“塔拉一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再动摇,我父亲常说她这样更像男子而不是易变的女人。”
“是吗?”苏摩轻轻笑了笑。“不过我也很顽固的。”
“塔拉比你想的还要顽固呢。”萨蒂说。
“你就是这样在背后说我坏话吗,萨蒂?”镇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萨蒂差点一跤绊倒在树根上,苏摩睁大了眼睛。
塔拉站在优昙钵树下。她也和苏摩一样一身白衣,只佩戴了简单的首饰,风吹着绿叶摇曳,她的纱丽和黑发在风中轻舞。她看了一眼一脸惊骇的萨蒂,又静静地看了苏摩一眼。
这一次,苏摩垂下了视线。
“塔拉?”萨蒂依旧难以置信。“你不是说……不是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啊。”塔拉说。她走上前去,站在苏摩面前,注视着他。“听说您对萨蒂说,如果我能见你一面,你就不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
“是的。”苏摩隔了一会才用温和恭谦的声音回答。
塔拉顿了顿。“那么,能否请您赏光,陪我到园林里随意走一走呢?”她说,露出一个笑脸来。
“不胜荣幸。”苏摩说,他转身向园林深处走去,替塔拉拨开了帷幕般垂在树下的藤蔓。塔拉走了上去。
直到两个白衣的身影都消失在绿荫深处,萨蒂还站在原地,眼睛圆睁,嘴巴张开。
苏摩和塔拉肩并肩走在林荫小道上。周围没有别人,只有各种鸟儿的啼鸣和风吹树林的温柔轻响。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如果你喜欢听歌,我可以唱给你听。”塔拉突然打破沉默这样说。
苏摩笑了笑。“达刹的女儿只会唱祈祷歌。不用了,多谢。我已经听过很多。”
“那么,你想要看我跳舞?玩球?玩乐器?”塔拉说。
苏摩摇摇头。
“那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呢?”塔拉说。
“我想让你做我妻子。”苏摩说。
“这是不可能的。”塔拉说。苏摩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塔拉自己叹了口气。“我长得很像卢醯尼?”她问。
这一次苏摩笑了。“你妹妹和你问一样的问题。不,塔拉,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那她们是什么样?”塔拉用一种带着笑的口吻问。
苏摩沉默了一会。“其实……”他轻声说,“我只记得她们的死亡。”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情感和回忆,与月宿宫的色彩一样在天海的波浪中被洗得干净。她们的生命变得陈旧黯淡,唯有她们的死亡常新。
“你的确和我父亲说的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丈夫。”塔拉温和地说。
“我的确并不称职。”苏摩说,“但我会学着改正。”
塔拉笑起来了,她笑起来没有声音。“跟我讲讲吧,苏摩殿下。”她说,坐到了路边从树上垂下的秋千上。
“讲什么?”
“讲讲你的故事。讲讲你和天帝一起打败魔龙弗栗多的故事。讲讲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争夺甘露发生的战争。”她说,脚轻轻荡着,点着地面。
苏摩笑了,他伸手替她扶着秋千,“打败弗栗多主要是因陀罗的功绩。那时他还很年青,面孔俊美,像个姑娘,但他个性十分粗暴,在我们当中他最……”
“不。”塔拉打断了他。她的眼睛直视着他。“我只想听听你讲讲自己。”
萨蒂坐在树根上翻看一本贝叶画册,看到塔拉和苏摩从园林深处走出来时,她跳了起来。他们和走进去时没有什么两样,两人表情都很平静。塔拉招手让萨蒂过来,然后转身看着苏摩。
“希望您说到做到。”她说,“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了。”
但苏摩的眼睛只是盯着她。“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呢?”他说。
塔拉笑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好。”苏摩说,“下一次我们可以去天鹅湖边见面。那里的莲花开得很美。”
塔拉的笑容变得更加深刻。“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说。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去凉亭吧。”苏摩说,“或者,到人间去走走也行啊。”
塔拉这次只是笑笑,不再作答。她拉着萨蒂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出好远之后,萨蒂回过头,看到苏摩依旧站在那里,目送她们。
“塔拉,”她忍不住说。
塔拉没有说话。萨蒂感到姐姐的手掌心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凉,而是微微发着热。她不禁奇怪地看了塔拉一眼,但塔拉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临到家时塔拉才放开她的手。她迈步朝房子里走去,突然轻声地说了一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什么不满足?”萨蒂问。但塔拉径直走进了房间。她还要去照看家务,管理牲畜,打水和照管灶火。
苏摩正在月宿宫里做梦。
他梦见自己又一次站在白色的海岸上,白色天衣被血水染红,周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他认得他们每一个人,有天神,也有阿修罗。每一张面孔上的眼睛都大睁着瞪视他,每一张嘴唇都张开来无声地谴责他。
是的,他记得这个景象。这是天神和阿修罗在世界上最古老的海洋乳海边上的第一次战争,在这场战争之前,他们曾共同分享天界,甚至一起住在永寿城。可是为了争抢从乳海中浮现出来的令人永生的甘露,原本是亲族的天神和阿修罗从此誓不两立,反目为仇。许许多多他认得的人都死在这场战争里。从那之后,世界的面貌整个改变了。
有个阿修罗挥舞着刀剑朝他扑过来,苏摩认出他是在永寿城里自己的邻居罗睺。
“你好啊,罗睺先生!”苏摩喊着,拔出自己的佩剑来。
“你好啊,苏摩!”罗睺大声地回答道,一刀砍进苏摩的胳膊里。
梦境顿时从白色变成了血液的鲜红色。越过罗睺的肩头,苏摩看见因陀罗正在乐不可支地肢解着那牟质,天帝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因陀罗已经差不多杀光了阿修罗里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包括他妻子的父亲大阿修罗补卢曼,苏摩暗自揣测,下一步因陀罗会不会回到永寿城去杀自己的那个阿修罗老婆呢。
这当儿罗睺已经快把苏摩的胳膊都砍下来了。苏摩想要从他身边跳开,罗睺咧嘴笑着。太阳神苏利耶从身后悄悄接近他们,一刀砍下了罗睺的脑袋。
苏摩按住伤口,眼瞅着老邻居的头颅在海滩上咕噜噜打滚。但罗睺并没有立即死去,他吐出口中带血的沙子,含糊不清地惨叫起来。
“他多半混在天神的队伍里偷喝了甘露。”金盔金甲的苏利耶说,一脚将罗睺的脑袋踢飞了出去。罗睺的脑袋落入乳海之中,浮沉了两下,随着水流漂向远处。
“会沿着洋流漂到天海上去的。”苏摩说。
“那里的垃圾还嫌少?”苏利耶说,转身扑向另外一个阿修罗,一刀将对方戳了个透明窟窿。太阳神向来拥有苏摩所欣赏的干脆利落作风。
“将来他会化为恶灵、凶星,整日在天海上追逐你我,恨不得吞噬我们所有的光辉而后快。”苏摩警告说,心里暗自诧异,为什么我会知道?
哦,我当然知道。他又想。这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我只是正在做梦,在梦中重温这些往事。惨痛的往事。残酷的往事。不是真的。不是现实。
这时候他突然听见尖叫,便顺着声音抬头望去。一看之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乳海的海面变成了漆黑色,海面上升腾起致命的黑烟,烟雾和黑色的浪潮朝海岸上涌上来,就算是梦境里的回忆,苏摩还是感到恐惧压倒了自己,他再一次体会到那种强烈的惧怕、惶恐和慌张。
“诃拉诃罗!!是诃拉诃罗!!”有人呻吟着叫喊。
不是,苏摩心里说。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她是什么呢,只知道她来自乳海,她是致命的,她会毁灭她碰到的所有东西,令之漆黑、腐臭、朽烂、死亡。正当天神和阿修罗们互相屠戮、砍杀自己的亲戚、邻居、朋友和老丈人的时候,她要毁灭的是他们全部。
乳海立即被这毒液所污染,白色的海洋变成黑色,白色的鱼虾通体青黑,肚皮朝上,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白色的沙滩变黑凝结在一起,成了乌黑石头。天神和阿修罗们惨叫逃命,就算没有沾染到毒液,被毒气所缠的话也是死路一条,死掉的人会立刻倒地腐烂,变成新的毒液源头。有光必有影。甘露是生,毒液是死。光影相伴,生死相随。乳海产生了带来生机和力量的甘露,也必然产生毁灭一切的毒液。
不知何时,苏摩看向周围,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也没有尸体。四周一片死寂,叫喊和血腥消失无踪,他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海滩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海洋和天空,也全都变成了黑色,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人们到哪里去了?他想,随即意识到,他们全都抛下受伤的他逃走了,甚至包括勇敢的天帝因陀罗,他最好的朋友因陀罗。
可是他自己却跑不动,也叫不出声音来。他再度环顾周围,到处都是漆黑的岩石,然后他明白过来,之所以没有尸体,是因为他们都被诃拉诃罗的毒液变成了黑石。而他看向自己,发现他的身体也正在逐渐变化,变黑,变硬……
就在此时,铮然一声,西塔琴的弦音切进漆黑的梦境。它冰凉、明亮、清澈、顿时把苏摩的梦境割断。
苏摩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月宿宫的露台上,肢体完好,散发清辉,只是额头上流下了冷汗,手脚冰凉。
琴声依旧在继续。有人坐在苏摩身后的房间里,抱着三弦的西塔琴,手指在琴弦上拨出清亮的旋律来。
“你做噩梦了。”那人说,“罗睺趁机侵入你的梦境,我在下界看到发生了月食。”
只有一个人能在天海上令乐器和旋律成型。因此苏摩不必回头就知道那是谁。
“是吗……”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头的新月。“我梦到了乳海之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救我那次。我猜是因为我向塔拉讲述了那些故事,我告诉了她当时发生的全部,啊……除了你的事。”
“塔拉?”那人说。“啊,你爱上她了。你触怒了天帝和达刹。”
苏摩叹了口气。“我看到你赠予光辉的那个小姑娘了。”他转移了话题。
“不是赠予,只是借她,她还欠我东西。”那人说着,站了起来,额头上的新月和他一样散发光辉,但却是不同的光辉,两轮新月,很难说出谁才是谁的倒影。“顺带一问,你的愿望想好没有?”
“抱歉,还没有。”
“如果你决心已定,你知道怎样找到我。”那人说,顺手把西塔琴扔在旁边的石台上,“我得走了。再见,世间月。”
“再见,……天上月。”苏摩说,而对方已经消失无踪。
他留下的西塔琴还放在石台上,影子投在地面,实实在在。苏摩凝视着它,然后走了上去,轻轻将手伸向琴身。可是在他的手触碰到它的瞬间,西塔琴化为一堆泡沫,四面八方飞散开来。
不公平啊,苏摩带着细微的酸楚想着。
他走回露台上,朝天海下看去。理所当然,他没法透过天海看到任何东西。他不知道此时塔拉是否在注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