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四 ...
-
四
明亮宏大的殿堂里,天界第一的优哩婆湿正在为天帝献舞。
她身着黄衣,红宝石装饰头发和手腕,莲花瓣般的脚掌涂作鲜红,她飞速地旋转着,衣裙里飞散出各色鲜花,银色的脚铃随着她繁复急速的舞步响出一连串急促明亮的节奏来。
天帝情绪极佳,一边看优哩婆湿的舞蹈,一边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五颜六色的玩意儿给苏摩看,让他猜这是什么,苏摩辨认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个浑身镶嵌珠宝的鹦鹉玩具。天帝告诉苏摩,这是他特地从毗湿努那里带回来的,给他最宠爱的小女儿的礼物。
“我把她惯坏了,是不是?以后怎么找婆家都不知道。”天帝笑着说,“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这样。你还没见过她,是吧?一会我让她出来见见你。你也应当替我好好教导提婆雅尼。”
提婆雅尼,苏摩默然提醒着自己,现在最受天帝宠爱的女儿是叫这个名字。他也见过她,一个在因陀罗脚边要求娇宠的、一个经常穿着紫色衣服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哪个天女的女儿。不再是舍衍蒂,那个喜欢穿红衣的舍衍蒂。
他不知道那一天为什么天帝会突兀地提到这个名字,之后天帝得知舍衍蒂已经在达刹仙人的家里无声无息死去时,明明显得毫无反应。
此时优哩婆湿的舞蹈已经告一段落,她伏在地板上朝天帝行礼。天帝转过头去,哈哈大笑,“优哩婆湿,为我跳支勇士之舞吧。”他对优伶说,“我好久没看到了。”
优哩婆湿抬起身来。她眼睛细长,长得并不特别美丽,可是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极其妖娆妩媚,就连女人都会为之沉醉。“陛下,我太久不跳勇士舞,记性又差,早已经把它忘记啦。这可怎么办是好呀?”她说,声音甜如蜜糖。
天帝再次大笑起来,“你就会找借口,反正你就是不愿意为我跳,对不对?”
“我哪里敢啊?”优哩婆湿笑盈盈地起身,“勇士舞我的确是忘记怎么跳了,不过我刚刚求人编了一曲新舞,陛下如果喜欢的话,我就献丑啦。”
“按你的意思吧,优哩婆湿。”天帝微笑着说。优哩婆湿又向天帝行礼,然后轻盈地转了一圈,原先身上的衣物变化成另外一套青绿色的衣裙。她从地板上抓起一把宝石,向天上一扔,那把宝石顿时变作一群好音鸟,啼鸣声构成欢快的乐曲。
“陛下。”苏摩开口说,“今天我向达刹仙人提亲,被拒绝了。”
天帝猛然看向苏摩,那眼神令苏摩吓了一跳。
“提亲?”因陀罗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你说提亲?”
“是啊。我找到了陛下你说的那只折古罗鸟,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苏摩微笑。“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去向她求婚了。因为我就是这么对您许诺过啊。”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我会第一时间就娶她为妻。
天帝似乎僵硬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下面的话语。
“那只是个玩笑罢了。我没有当真,你也不用当真。”他口气平板地说。
“虽然一开始只是玩笑,可是看到塔拉让它实现时我心里却的确震动不已。”苏摩说。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你跟我说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天帝说,“你指望我在达刹面前为你说话?”
“我当然只能指望陛下的庇护。”
天帝突然猛然一拍王座的扶手,令周围的侍女和臣子都吓了一跳。
“他妈的,这关我屁事,”他说,语调突然变得很粗鲁,“在你眼中世界上只有达刹的女儿这一种女人吗?会看月亮的女人多的是,她们在床上也没什么分别!”
“向我提起塔拉的人是您,陛下。”苏摩说,对天帝突然的情绪转变感到迷惑。“何况这与她的出身无关。我想娶塔拉为妻,因为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被她所俘获了。”
天帝又看向正在翩然舞蹈的优哩婆湿。隔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从前别人对我说你脑子里有根筋不对劲,我把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拔出来送给了一只猴子。我该还他一条金舌头。”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昔日好友。“我是怎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了。”他说,第一次没用敬称。
此时优哩婆湿衣裙中又飞出一群好音鸟,它们飞到半空,变成一堆堆颜色各异的宝石落下,在大理石地板上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帝没说话。
“陛下?”苏摩小心地问。
“我听够你的事了,苏摩。”天帝说,“给我下去。”
“陛下……”
“夜空的主宰,你令我心绪不佳。是否能请你从这里离开?”
因陀罗的声音变得极其冷静,用词拘谨考究。从前他还是个年轻雷神的时候,说话毫无禁忌,时常口吐脏言。成为天帝让他学会了文雅语法和礼貌高贵得无懈可击的说话方式,但在苏摩前他一向保持本色。因此,听到这种声调,苏摩不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天帝真的不开心了。
他站起来,无言地向天帝行了一礼,退下了。
优哩婆湿又舞完了一曲。提婆雅尼从宫殿后转出来,走到天帝的宝座下,坐到台阶上,仰头注视着父亲。
“父王,”她声音娇嗔地说,“您说过要给我带礼物的。”
天帝扫了她一眼,把那只浑身镶嵌珠宝的鹦鹉扔给她。“给。”他简单地说。
提婆雅尼低头摸了摸那只五彩缤纷的鹦鹉玩具,然后又撅起嘴来,抬头看着天帝。“您还说,您会给我一个好夫婿呢。”
天帝看都没有看她。“忘了他。你的夫婿是个榆木脑袋,他爱上别人了。”
提婆雅尼睁大了眼睛,天帝的声音又冷又硬,语调里藏着极其危险的东西,但音乐声太大,她没听出来。她只是如同以往一样,上前抱住了天帝的脚,撒着娇说:“可是,父王,我可是按照你的意思,刚刚苏摩一出去,我就抬头看向月亮的方向啊——”
天帝一脚踹翻了女儿。
当月亮应当升上天际时,塔拉走出了庭院。她弯腰检查着院子里早上画下的央特罗吉祥纹。然后她皱眉,转头朝屋子里说了几句责备人的话。屋内传来萨蒂的回答。塔拉转过了头,又低头看了一眼吉祥纹,然后她抬起头,习惯性地看向天空。但是当她收回视线的时候,她突然看到门口的石台上放着一大束白色的素馨花。她皱起了眉头,拿起那束花。
“还没有到素馨花开放季节,”她想着,“这花哪里来的?”
“喜欢吗?”
塔拉身体一震,转过头,看见苏摩正倚在门口的一棵罗望子树上微笑着看着她。白衣在夜风中翻飞,新月在额头上散发清辉。他的光辉的确和她每夜所追随的月色一样,清亮美丽。
她笑了笑。“这是您的礼物吗?”
“我猜您应当喜欢白色素馨花。”苏摩微笑着说,“你既然喜欢月色,想必也喜欢和月色最相似的花。”
塔拉又笑了笑,“您真费心。可惜您猜错了。”她用最礼貌的语调说,朝苏摩合十行礼,拿起手中的花束,快步走进了家中。
萨蒂正坐在客厅里,抱着维纳琴玩,塔拉把那束花扔在她面前,萨蒂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姐姐,又朝外望了一眼,转过头看着塔拉。“原来苏摩送你花啦。
“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它。”塔拉说。
萨蒂眨了眨眼睛。“为什么?素馨花不是你最喜欢的花吗?”
“父亲的话你也听到了,”塔拉说,“他是不受欢迎的求婚者。”
“你每晚都会盯着月亮看啊看的,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苏摩呢。”萨蒂说。
塔拉瞪着萨蒂看了一会儿,随即笑了,但眼睛并没有笑。“我喜欢一颗芒果树上结出的果子,就意味着我连这棵树也要一并喜欢吗?”她说。
萨蒂拿起了那束花,“可是这花好新鲜……扔了多可惜。”
塔拉扫了一眼那娇嫩的花瓣。“对,”她说,“扔了的确可惜。拿去当柴火,别浪费人家一片心意。”
萨蒂犹豫了一下,“塔拉,你是不是也听说过他从前那些妻子的故事了?”她问。
塔拉正朝屋里走,根本没有回头。“什么妻子,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然而第二天塔拉又在石台上发现了苏摩送的花,第三天也是如此。每天他送的花都不同,大多都是与时令相悖的珍贵花卉,但全都是白色的,洁净芳香,柔美如月光。塔拉照单全收,然后一概让萨蒂把它们扔掉。
到了第二十七天,苏摩送来的是一大束洁白芳香的白玫瑰。萨蒂抱起这一大捧花,朝畜棚走去,但到了垃圾堆前,她却没有放手。花朵上还带着夜露,芳香沁人心脾。
玫瑰是萨蒂最喜欢的花。
她站了一会儿,最终没把花扔掉,而是抱着它们朝门外走去。
苏摩听见脚步,抬眼望去,看见萨蒂带着花从门里走了出来。她走到他面前,把玫瑰递给了他。
苏摩接过花,有点愕然地看着萨蒂。“这是怎么回事,萨蒂?塔拉不愿意收下吗?”他轻声问。
“您不要再带花过来了。”萨蒂说,“塔拉每次收下它们,但都把花扔进垃圾堆里。”
“……是吗?”苏摩目不转睛地盯着萨蒂,“她这么做?”
“对不起。”萨蒂说,她是真心实意觉得很抱歉,姐姐未免太冷漠了。
苏摩的眼神变换,就像夜空中的云彩流转遮掩月光,萨蒂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但到了最后,月神只是轻轻笑了笑。“河滩上最坚硬的石头也有化成砂砾的一天。即便是你的父亲也会改变主意的。”
萨蒂咬了咬嘴唇。“你是真心喜欢我姐姐吗?”她问。
“当然是真心喜欢,否则我怎么会向她求婚。”苏摩说。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卢醯尼。”萨蒂说。
苏摩看向萨蒂,小姑娘的眼睛又黑又安静。
“我知道别人怎么说我,还有我和你姐姐们的故事。”苏摩说,“但是塔拉长得并不像卢醯尼。”
“那我的其他姐姐们很像?”萨蒂问。
苏摩看着她微微笑了。“不。”他说,“没有一个人像她。实际上……”他踌躇了一会,似乎有点惊讶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我早就已经忘记卢醯尼长什么样子了。”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早就忘了?那你为什么还……”
苏摩又笑了笑,他突然挺想摸摸这个小女孩的脑袋,但是看到她耳边悬垂着的弦月耳坠,他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样,请你将我的话对塔拉转述吧。打从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时,我就为她的光辉所俘获了,我的确爱慕她,这是真心实意。即使不能得到达刹的首可,我也希望与她见面,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说。
萨蒂犹豫了一下。“好吧。”她开口说,“我会转达,不过塔拉大概不会理会的。”
“没关系。”苏摩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花,突然伸手将它们递给了萨蒂。“这个给你。”
萨蒂抱住了花,睁圆了眼睛。“可是塔拉不会……”
“我送给你,不是塔拉。”苏摩微笑着说,“谢谢你帮我传话。”
他转身想走,萨蒂却又叫住了他。
“请等等。呃……”
苏摩转头看着她。萨蒂再次脸红了。月神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如果一棵芒果树的果实就很美丽,这棵树本身又该有多么美好?
“你真的为我的姐姐们在天海上建起了二十七座宫殿吗?”她问。
“……是的。”苏摩说。
“那……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它们……”苏摩犹豫了一下。
天海之上的二十七座星宿宫。一色的雪白。宫殿散发着银辉,宏大的殿堂洁净高雅,不沾人气,空荡寂寥。但它们最早并不都是白色的。苏摩还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试图打破天海世界被纯白和蓝黑占据的单调色彩。他在海面上修建起来的第一座宫殿卢醯尼是深红色的,像沙漠玫瑰的颜色。第二座宫殿是深青色的,圣泉的颜色。那时候人们仰头看到的星空也是五彩缤纷的吧?可是时间过去,所有的宫殿都被海浪和大气洗刷成了散发银辉的洁白,他建起以芭拉妮为名的第二十七座宫殿时,已经怀着淡漠的心思,不加以任何修饰。
“它们都是白色。很美丽。”最后苏摩这么说。
少女的眼睛亮了亮。“是吗?”她说。“听说天海上面非常安静,只有海浪的声音。那很安宁恬静吧?”
的确很安静。
你这里连音乐都没有,天帝说。
除了海潮的声音什么也没有。没有音乐,没有鸟鸣,没有各种吵杂而丰富琐碎的声音。过去这样安静,现在这样安静。将来也会这么安静。永远都这么安静。他还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试图将人间的、地居天的、永寿城的各种乐器带到这上面来,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种安静,但是所有的乐器在这个世界里都变成了泡泡,在苏摩手里飞上天空,破裂、就此不见。他搬动家具、对着墙壁和柱子拳打脚踢,大喊大叫,可是他辛苦制造出来的噪音被海风一吹就散了。
最后他自己也沉默了。
“是的。”苏摩声音轻柔地说。“那里非常,非常安静。”
萨蒂眨了眨眼睛。“真想亲眼看到啊。”她说。“可惜我没法到达那么高的天界。”
苏摩露出了微笑。“看不到也没什么遗憾的。能去那里的人不多,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它们。”他说,“天帝就不喜欢。他只愿意呆在充斥着音乐和笑闹的地方,就像以前他只喜欢待在满是杀戮叫喊的战场上一样。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而已。”
萨蒂吓了一跳。“陵墓?”
“是呀。”苏摩说,“陵墓。”
“……谁这么说?”
苏摩笑了笑,指了指萨蒂的耳坠。“把它送给你的那个人。他虽然偶尔会去我那里做客,但他一点也不喜欢那儿。”
萨蒂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环。她没法想象一头大白牛在天海之上银白色的、宁静优雅的宫殿里横冲直撞的情形。但也许他在那里会是另外一种模样?也许,也和苏摩一样,额镶新月、白衣胜雪?
“只见我一面?”塔拉说,重复了一遍,“只见我一面?”
她正在对着镜子梳头,萨蒂站在她背后。“是啊,”萨蒂小心翼翼地说,“他说只见你一面就成。只是见一面并没什么坏处,塔拉。”
“没什么坏处?”塔拉慢慢地一下一下梳着头发。“一个仙人的尚未出嫁的女儿,和一个男人随意见面、谈话。你说这叫没什么坏处?顺便说一句,你身上那股子玫瑰香味熏死人了。”
萨蒂没理会姐姐话里的讽刺。“如果只要和他见一面就能让他从此死心不再来骚扰你,那不是挺好吗?”她说。
塔拉笑了笑,还是在继续梳头。“是吗?”
萨蒂决定再加一点码。“而且,一昧地拒绝他、给他冷遇不好吧?他可是个刹帝利武士。”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女孩们坐在草地上编织出来的梦幻爱情故事里男子表达思念时所说的话,“他说……‘我对她的思念已经让我癫狂了,而一个疯狂的刹帝利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塔拉放下梳子,从镜子里看着妹妹的表情。
“你骗我。”她静静地说,“他不可能说这种话。”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塔拉,“他不可能说这种话?”她说。“你怎么知道?”
塔拉并没有回答她。她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会。
“马上去睡觉,萨蒂。”最后她说。
萨蒂走了。塔拉一盏一盏熄掉了房间里所有的油灯。可是屋里并没有变暗,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给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色轻纱。塔拉依旧坐在镜子面前,镜中的她也像一尊白银雕像。
我怎么知道?她对着自己的倒影,轻启朱唇,不出声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
她知道萨蒂不知道的事情。记得萨蒂不记得的事情。那个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他们在人间跋涉,父亲时常抱着蹒跚学步的她,在净修林里散步,指给她看天空中的星辰。
那是月宿宫。父亲说,那是你的姐姐们。
我的姐姐们?她问,那时她还好小,什么都不懂得。她们怎么都是星星啊?
因为她们嫁给了月神苏摩。父亲眼里充满了悲伤。她们都成为了凡人,上了天海,就再也回不来了。苏摩为她们建造宫殿,可他并不爱她们。他只爱你最年长的姐姐卢醯尼,而把其他妻子当作她的替身。
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们还愿意嫁给他?她说。如果是我的话,才不要嫁给根本不爱自己的人。
是啊,父亲叹着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明知如此,却还是违逆我这个父亲的意愿,想要嫁给他。
我也是凡人吗?她问。我也会和姐姐们一样变老死掉吗?
你现在是。父亲说。
现在是?
是啊,父亲说,可是你妹妹出生之后,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会不一样?她问。
父亲并没有回答她,而塔拉也并不在意。她当时只是抬头看向夜空中被星群簇拥的月亮。银白、清净、美丽的月色啊!她只想知道,那满身清辉的神祗,让她所有的姐姐都甘愿成为凡人,死心塌地为他奉献一生的神祗,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隔了许许多多年,塔拉看着镜子里已经长大成人的自己,轻念的依旧是这句话。
怎样的人?
她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朝父亲的房间走去。
达刹依旧在就着祭火的光亮阅读典籍。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女儿。
“怎么了,塔拉?”他问。
“父亲,我改变主意了。”塔拉说,顿了一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