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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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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能感到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肌肤的温暖透过黑弓传达给他。
他还是能看到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听见自己在说。声音漂浮在空中,犹如脱离了他本身的一个独立实体。
阿耆尼垂下了视线。他开口依然显得艰难。
“十三年前,您的妻子回到这里。”他低声说,“……请您务必要理解,那个时候是我们对罗刹的战争最艰难的时刻。诸神的领土一一沦陷,连因陀罗一度都成了罗波那的阶下囚。我们……所有人都有种观念,如果您不曾袭击梵天,罗刹的力量不曾失去控制,事情就不会变得如此糟糕。永寿城里的血池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仿佛耻辱和怨念的标志。人们在扭曲的街道里行走,心中充满了沮丧情绪。我们一直与阿修罗作战,但那种战争都让我们觉得荣耀,而当时……接连的失败已经令天界的自尊摇摇欲坠。而您的妻子在那个时候回来。看到她,人们就会想起你,想起为你们操办婚礼的那个暴君友邻王,想起那个巨大的血池……”
阿耆尼顿了顿。
“因此,当她她抱着黑弓,走到城门前,想要进来的时候,所有城门都对她紧紧闭上。她请求让她进去,她说她只想见父亲一面,但人们涌上墙头,瞪着她,要求她滚开,说她是一切混乱的源头,说……说她和她姐姐一样,带来灾祸,理应从世上消失。
“那不是公正的做法。这一点后来所有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了。但那时人们因为愤怒和害怕而失去理智,也失去了同情心。友邻王已经完蛋,罗刹王在远方肆虐,您不知去向;因此人们把怒火全都转移到他们唯一可触及的萨蒂身上。请您相信我……当时的情况可能严重得多,如果不是我们极力劝阻人们保持理智,想想触怒您的后果的话……于是大家决定忽略她。接下来的几天,永寿城关闭了所有的大门,人们对她虎视眈眈,如临大敌,只是为了防备一个孤身的女子。
“但萨蒂并没有离开。我登上城头时看到她已经在城门前站了三天三夜,她一动不动,像块石雕。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认为她心智坚毅,很遗憾我没能意识到她当时的确只是已经无处可去。
“那个时候,达刹仙人正在准备祭典。萨蒂追随你跃入血池时,他本来已经快崩溃了。他闭门不出,甚至连五老会的会议也不参加,友邻王倒台时他也依旧不闻不问。我想是和罗刹的战争唤醒了他,接连不断的战败和牺牲让他开始行动起来,他在经卷里找寻,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古老的祭典,能净化污秽,并且为天界补充力量。
“这个祭典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达刹把一切精力都用来准备这祭祀,他用一种狂热的劲头来工作,投入的程度让人感到害怕。但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那是他唯一能找到安慰的方式了。
“萨蒂到来的时候,祭典已经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但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祭火无论如何无法点燃。人们换过了酥油和柴火,可是不管怎样,祭火总是一点就熄灭。达刹为此焦急不已,他埋头寻找着解决的方法,所以没人认为应当拿他女儿的事情来烦他。
“但萨蒂还是站在城门外,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天帝来看了她一眼,对我说这事不能这么下去了。但他也知道最好不要刺激民众,于是他找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吩咐开城门让萨蒂进来,让她去找达刹。如果达刹愿意接受她的话,她就可以留下来。
“世尊,请您相信,天帝这么做全然出自善意。他说很久前她帮助过他,因此他不能眼看着她站死在门口。他想她的父亲总会接纳她,既然他多年前曾接受过舍衍蒂的话……他也没有想到后来事情会变成那样。
“萨蒂进来了,她抱着黑弓,就好象那是世界上唯一能给她温暖的东西。她几天没吃没睡,很疲惫,走得很慢。人们聚集在街道两边,沉默着,看着她。她一定是感觉到了那些视线里藏着的东西。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父亲的体谅。
“最后她终于走到了家门前,她呼唤着达刹的名字。我让周围的人们都散去了。
“大门打开……达刹走出来了。看到女儿,他显得很惊讶。我也走得远了些,背过身去。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的谈话。一开始他们只是小声说着话,但是……我想达刹已经被祭火的事情逼到了边缘,他的态度……逐渐变得不那么温和了。我走得更远了些。然后我听到他们似乎争吵起来了,萨蒂的声音夹杂着哭腔,他们的语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激烈,突然间,达刹说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争吵曳然而止。
“萨蒂不再开口。他们沉默着。一片不详的安静。然后我又听见门砰然一声关上的声音。”
“我转回去看。达刹转回了家中,已经把家门紧紧合上了,把女儿关在门外。萨蒂依旧站在那里,抱着黑弓,低着头,一动不动。我在那里站了一会。‘走吧,姑娘。’我对她说,‘否则一会儿人们围上来,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转头看我。我以为她在哭,但她没有,眼睛是干的,只有两条淡红的痕迹留在脸上。我带她离开她父亲的房子,她很顺从地跟着我走。
“路上已经聚集了更多的民众。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太安静了。有人开始怒骂出声,妇女发出尖利的嗤笑。已经有人开始拿菜砸她了,我害怕很快投掷的东西就会变成火把和石头。我让萨蒂加快脚步,否则事态可能会失控。那时我看到她的眼睛很深很安静,我暗自钦佩她的镇定和勇气……这是我的错,我在战场上见过许多次这种眼神,本应当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有所警醒……”
阿耆尼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她突然出声,请求我带她去看一眼那个血池。”
“祭祀的场地就在那血池旁边,但我看到她眼神,知道她不会放弃,我答应了她。”
“我们走到了血池边上,她呆呆看着那景象没动。我稍微走开了一点。她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我该提醒她离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盘膝坐了下来,是冥想入定的姿势。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朝她跑过去,看到她低下头,嘴唇动了几下,像是在不出声地说着什么……
“随即她就燃烧起来了,火焰从她每个毛孔里向外喷出去。
“那不是现世的火焰,我知道,世上一切火都在我掌控之中,而从她身体里冒出来的不是我所能控制的火焰。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他茫然地听着,茫然地想着,心想他知道。那大概是魔龙的火焰,以她的情感为食,终于燃尽她的血肉。
阿耆尼还在继续讲述。
“她浑身都包裹在火里,像火炬一般光芒四射,周围的空气都炽热无比,根本无法接近。可那景象很短暂,就像是个幻觉。火焰一闪而逝,而您的妻子……”
阿耆尼艰难地吞下一口空气。
“……死了。”
他没有说话。
阿耆尼又在看他的表情。
“世尊,”他说。
他没理会火神。他询问地朝周围每个人的脸上看去。
而他们沉默着,依旧沉默着,有的人低下了头,有的人别开了视线,为了逃避与他对视产生的极度恐惧。
是的,就是这样,这都是真的。
她死了。
她死了。
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们的表情这样回答他。
可他又再度伸出感觉的触手,张开天眼。多奇怪,他还能感到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肌肤的温暖透过黑弓传达给他。他还是能看到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他迷惑起来了。所有人都在对他说谎吗?他是不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骗局?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他们是想把他和萨蒂隔绝开来,是吗?
“……祭祀已经快要结束,他应当知道真相了。”有人在远处说。
人群发出哗然的声音,他转头朝喧闹声传来的地方看去,门打开了,达刹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的步伐缓慢、沉重而坚定。
他看着达刹,达刹也看着他。
阿耆尼叫喊出声来。“牟尼!”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不安和愤怒。
但达刹并没有理会火神。老人注视着曾是他女婿的男人。
“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原因。”达刹沉重地说。“如果你要找一个发泄怒气的对象的话,那就是我。别无他人。”
他动起来了,朝达刹走过去。一步一步。甚至阿耆尼也瞠目结舌,忘了动作,也许是因为对方一开始并不像是要发动攻击,那是火神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片段,就像在做一场噩梦,梦里里什么事物都变得缓慢,而恐怖本身却不停下脚步。
“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他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风暴平地而起,达刹和那个可怕的咆哮者都已经消失了踪影。
他们升上了永寿城上空,风呼呼灌过他们的耳朵,他一手抓住达刹,老仙人脸色苍白,但依然保持着镇定。
他又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些郁积的怒火现在熊熊燃烧,他身体里每个分子都在白热的情绪中沸腾,他看着面前那张老脸,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憎恶这么一个人,他想要撕碎他,就在那些下面惊慌失措的人脑袋上撒落血雨。
“她是你的女儿!”他怒吼着,“她来要求你的庇护,你却伤害她,逼她去死!”
“我对她说了实话。”达刹平静而悲哀地说。“是的,我当时气疯了。语言的确具有杀人的力量,不是吗?但真正杀死她的不是我,是你。”
“你撒谎,”他咆哮着。
达刹闭了闭眼睛。“萨蒂的回来让我措不及防,可她依然是我的女儿,如果她只是来请求保护,我会张开手臂让她留下,如果她还是没被你玷污过的那个乖顺的女儿……但她的身心都被你占据了。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她甚至不是来寻找我的保护的,她不想回家,她只是求我在祭祀上让众神再度接受你。她说你是有苦衷的。你袭击梵天并不是出自你自己的意愿。这话说得多么可笑!我辛辛苦苦地准备祭祀,难道就是为了把你再度迎回世尊的地位上?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仿佛否定我的一切工作,否定天界因为你遭受的苦难……
“而她竟然固执己见,最后居然对我说,梵天并不是全然无辜的,可是我追问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她却又说不出话来。我从没有这样愤怒过。为了替你寻找解脱的借口,她竟然去污蔑最尊贵的至高灵魂。我不记得自己曾教育她说谎、骗人、为罪行寻找借口。我斥责她,说她已经被你搞得全无廉耻,为了你,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而她放声大哭,她说不是这样的,她说你的罪过的确已经得到了净化,她已经不能待在你身边了。她告诉我她对你做了什么。”
他瞪着达刹。
而达刹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别告诉我你想不起来,”他咆哮着,“她做了这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她用她的力量再度为你命名了。你的罪孽和过去的旧名字一起被抛却,你得到了净化。可是这让她变成了你的母亲。她以为这样是极大的牺牲。你想不起来吗?你想不到吗?”
他突然觉得手臂上失去了力气。
他的身躯和头脑一样是僵硬的,他只听得到周围风声呼呼作响。
那我就叫你鲁奈罗好了。鲁奈罗!
……你的名字是鲁奈罗——
再见。
别了。
达刹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充满凄楚的疯狂神色。
“是的,你想起来了,你现在知道她为你做了什么。”他说,声音越来越愤怒,越来越高,“她以为只要自己受苦,你就能获得解放。她以为她能捱过去,将来一切都会结束。蠢,蠢,太蠢了!我只记得那个时候,简直气得发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告诉了她真相。”
“真相,”他迟钝地回应着达刹的话。
“真相就是,她原本就是你的半身。”达刹再度发出凄凉的狂笑,“梵天想让你像个人,所以我把她从你当中分离出来,让她降生为我的女儿。她是你的原质,你则是她的神我,你们命中注定会相互吸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甚至不是因为她自己的意愿爱上你的,那是她的本能,你们想要在一起的欲望,那和动物觅食和交配的本能根本毫无差别。
“而她想要拯救你的愿望终于酿成了可怕的后果。我愚蠢的女儿,为了救你,她让自己成了你的母亲。从本能上,你们永远互相吸引,而从伦理上,你们却被永远隔绝。”
他呆然地看着达刹。
“所以她要死吗?”他问。“所以她求死吗?”
“不,”达刹的声音仿佛撕裂了,“我已经说过,真正杀死她的人是你!你还不明白吗?我了解你,她也了解你。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你的母亲时,即便被自己的本能折磨,她也会避开你,因为她是我教养长大的女儿,她是婆罗门的女儿!她知道世上一切规则,一切正法,她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是可怕的罪行,什么是不被世人认可的东西,就算痛苦,她也会克制自己。可你呢,你是什么东西,你在人世之外,在礼法之外,你从来都认为自己超越法律,你管那些束缚每个人的东西做‘你们的法’,你认为那与你无关。她知道你将来会做什么。你根本不会顾及世人的目光。因为你要与她结合的本能与她同等强烈,无论她躲到那里,你都会追上她,不管她是你的什么人,你都会让她屈从你的欲望之下。如果她反抗,你会强暴她,如果她逃走,你会彻底抹消她的记忆,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会不管不顾地,把你们两人再度拖进罪孽的深渊。为了避免这个结局,只有唯一一个方法。她想到了,而你呢?现在你想到了吗?”
从老仙人胸口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疯狂大笑。
“你听好了,她之所以选择让死去,是因为你没有道德,而她有道德!”
风声呼呼地刮着。
——我也不畏惧死,可我害怕父亲的诅咒,也害怕焚烧姐姐的柴堆。即便我的□□活着,灵魂也会被世人心里的火焰烧成灰烬。
——你是婆罗门的女儿,你抛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将来不管你走多远,你还是得要回来。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这世上只剩下你我二人。
——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你我二人!
“……是啊,”他喃喃地说着,“这是她会做的事情。”
他手上的力道已经变得很轻,不是因为他不想用力,而是他根本使不出力气来。
达刹不再笑了。
“她死了。”老仙人喃喃地说。“我很愤怒,因为她不懂事,她的无知。于是我把她关在门外,让她好好反省,其实是我不想面对她。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而我已经够痛苦的了。她于是走出去,死在血池边上。就在那个时候,我一直没法点燃的祭火燃起来了。”
他看着达刹。
“可是我还看得到她。”他说,“你们说她被火焰焚毁,但我还能看到她,依旧安然无恙。任何幻象都瞒不过我的天眼。那是真实的图景,不是吗?”
达刹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你想见她,对吗?”他说,“那么跟我来。萨蒂一直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