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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十一 ...

  •   天边露出第一丝曙光的时候,萨蒂醒了。她抬眼看着湿婆,湿婆也低头看着她。
      有一个瞬间,萨蒂什么也不想做,她不想起身,也不想开口说话。如果时间就此停留她会觉得这是恩慈,难怪有人会歌颂死亡。
      “我们走吧。”过了一会,湿婆说。萨蒂点了点头,还是站了起来。
      清晨太阳升起时,他们走到了达刹的庭院门口。在这里他们放开了彼此的手。
      老仙人正站在院子里,刚刚做完晨祷,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随即表情就凝固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停在院门口的湿婆和萨蒂。清晨的阳光和煦金黄,洒在这片寂静上,像装点在冰冷粗糙岩石上的薄奶油。
      萨蒂低下了头。
      在她身边,湿婆开口了。
      “牟尼,”他说,声音就像此刻的阳光一样宁静通透。“我是来向你求取你的女儿的。”
      “你说什么?”达刹呆然地问。
      “我是来向你求取你的女儿的。请把她给予我作为妻子。”湿婆又重复了一遍。
      达刹的脸刷地变得雪白。
      大气中的精灵四散奔逃,因为空气正变得浓稠冰冷。
      苍老的仙人看着湿婆,又看着萨蒂,最后他朝自己的女儿伸出了手。
      “萨蒂,”他说,声音是萨蒂从未听过的刀劈斧凿般的冰冷尖锐,“到这里来!”
      萨蒂站着没动。隔了一会,她轻声开口说,“父亲,……这也是我的意愿。”
      达刹的下巴发起抖来。
      “你还知道廉耻吗?”他说。
      萨蒂低下了头,“对不起,父亲,可我爱他。我希望成为他妻子。”
      达刹睁大了眼睛,看向她。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一片即将碎裂的老羊皮纸。
      “你看上他哪一点?”他细声问。“他哪一点值得你爱?为他额头上的新月?为他额头上燃烧的邪眼?为他吞下的毒药?为他疯子一样的外表和舞姿?因为他赤手握住燃烧木头般的那点蛮勇?毒蛇做的圣线和手镯?为他将来要乞讨给你的纱丽和食物?”因为恐惧、愤怒和伤心,他说的时候几乎颤抖着笑出声来。
      萨蒂差点哭了出来,可她还是轻声回答说,“…………全部。”
      达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显得那么衰老,那么伤心,萨蒂再次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冷酷,竟然令父亲这样痛苦。那一刻她真想冲上去抱住他的脚,对父亲道歉,请求他的原谅。
      可是下一个刹那,达刹宛如深井的眼睛里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怒意和恨意。他气得发抖,猛然抬起手来,指向了湿婆。
      “我过去给予了你足够的敬意,你却把它当作泥土践踏……”他说,声音在震颤,“我不管别人如何称呼你。你是世尊也罢,三界的主宰者也罢,你不配得到世人的尊敬。”
      “你的语言伤害不了我。”湿婆说,依旧心平气和,“我是否能得到世人尊重,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得到你的女儿。”
      “你是在要挟我吗?”达刹低声吼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湿婆皱紧了眉头,似乎有些迷惑。“我从未想过这么做。”他说,“我尊重你的意愿,因此才向你来提亲。我再三地请求你,达刹,把她给予我。”
      萨蒂咬住了嘴唇。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仅仅是因为低估了父亲的顽固。湿婆从前从来不曾向人请求,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向人提出请求。
      果不其然,达刹的愤怒和恐惧都加剧了。他怒视着湿婆。
      “否则呢?”他说 “如果我不同意,你是否是要将我焚为灰烬,然后强行带走我的女儿?”
      萨蒂害怕起来。她从未见父亲这样勃然大怒,他的胡须和头发似乎都根根直立。
      “如果我想那么做,我早就动手了。”湿婆说,“你不同意,我就请求到你同意为止。你需要什么?如果你想让我为从前的事情道歉,我可以那么做。”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即便你跪下恳求也罢!”
      “但那样会损害到你,而不是我。”
      “你没有资格如此对我说话,不祥者!”
      “父亲!”萨蒂低声哀求道,可是在场的两个男人谁都没理她。
      “我曾低声下气地请求你离我女儿远一点,我是如此恭谦,丢尽颜面,你却依旧厚颜无耻地勾引她。”达刹说,手在长袍里发着抖。
      “我没有对你做出任何许诺。她自愿将她给予我,纵然她是你的女儿,你也不能代她做出选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事实不会改变。请你把她给予我。”
      “你将我的女儿视为玩物,你不可能懂得她所具备的意义!”
      “我数次拯救过她的性命,萨蒂是我的伴侣,我的朋友,我的学生,我的情人,我的姐妹。”
      “住口!”达刹断然喝道,“即便你救过她又如何?她不是你的东西!”
      “你却将她视作自己的东西。”湿婆回应。
      他们这样对彼此吼叫着关于萨蒂的事情,却仿佛根本当在场的萨蒂不存在。她咬着牙站在那里,心仿佛暴露在空气中,在剧痛、愤怒和伤心中颤抖,现在她觉得她恨他们两个。
      达刹看着湿婆。“就算我把她架上火堆上烧死,”他缓慢地、嘶哑地说,“我都不会把她给予你。”
      萨蒂头一次看到湿婆变了脸色。
      他后退了一步,须弥山因为他的重量颤抖起来,永寿城上空阴云密布,遮蔽了刚刚升起在东方的太阳。
      萨蒂从未在湿婆脸上见过如此严厉的神色,她惊慌起来,害怕他会大发雷霆,和父亲大打出手。但湿婆只是举起了一只手。
      “我是湿婆,众生的毁灭者。我说过的话从未落空,这是我的誓言;”他一字一句地说,并未抬高声音,但他说出的话贯穿了三界,每个有知觉、有灵性的生物,光芒下的、阴影中的、黑暗里的、飞行着的、水中的、陆上行走着的,此刻全都满怀惊讶,仰头倾听那响彻三界的声音,“我选择达刹之女萨蒂做我的妻子,她将是我的半身,我会将一半身体给予她。我是神我,她便是自性。既然发下这誓言,世界都会做我见证!”
      回声在每个世界里回荡着,犹如大海里掉落了燃烧的流星,众生发出的惊讶的喧嚣声是如此之大,令世界沸腾起来,声音溶成热烈的湍流,包围着他们。
      达刹脸色苍白,看着湿婆和萨蒂,倒退了一步。
      力气好像瞬间从他身上抽走了。他转过头,迈着衰迈不堪的步伐佝偻着背向自己的书房走去;他的脚步都提不起来了。
      萨蒂朝前迈了一步,“父亲,”她说。
      达刹颤巍巍地举起了一只手。
      “别过来。”他用喃喃自语般的音调说,“别……别过来。”

      乌云转眼就散去了。天空蓝得发亮,令人害怕。
      湿婆和萨蒂坐在难陀那园林里的林荫下。没有风,空气沉甸甸地像个湿热的布袋裹在人体上。
      “怎么办……”萨蒂低声说。
      “你父亲会改变主意的。”湿婆说。
      她看向他,湿婆坐在她前面一点,他皱着眉头,为什么而苦恼着的表情,令她觉得他从未如此像人过。
      可是当她抬起眼来的时候,看到周围在园林里采摘花朵的天女正满怀惊恐,抛下花环,在他们面前四散逃开,就像躲避火焰和地震。在她们眼里,看到的湿婆依然只是徒有人型外表的巨大骇然之物,不是神,不是人,不是能给予爱情和仇恨的对象。
      “我已经伤害他了,”过了一会,萨蒂说,泫然欲泣。而湿婆没有回答,他身形犹如磐石。
      在这件事上,他什么安慰也不能给予她。
      他们就这么在树林中坐着。太阳的光和热穿透了树荫,令萨蒂出汗,她轻轻拉起湿婆的衣服,挡在自己的头顶。
      就在这时,有人朝着他们过来了。这人的步伐令永寿城震动,走一步便伴随着摩登伽和波纳瓦的击打声与法螺鸣响。萨蒂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湿婆则站了起来。
      “友邻王。”他冷静地呼出那个名字。
      代理天帝头戴宝冠,笑容可掬,可听到那名字时笑容却僵了一下。他大概已经习惯了被人称作陛下,早忘了自己的凡人名称滋味如何。但他随即又恢复了笑意,萨蒂觉得他就和天空一样明亮耀眼。他眼里有种光彩,不停流转,像是被浓缩的彩虹,让人畏惧,会夺走别人的一切光辉。
      “两位,”他用恭谦的声调说着,那是一个绝顶骄傲的人才会有的恭谦语调,“打扰二位了。刚刚世尊的誓言,我也听到了,对于达刹仙人的反对,也略知一二……”
      “你想说什么?”湿婆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友邻王的话。
      友邻王脸上再度出现了尴尬的表情。看来他最近不习惯被人打断。
      “是这样的,”他清了清喉咙,“我想说的是,请二位大可不必为此事烦恼。我已经请梵天大神去劝服达刹仙人了。”
      湿婆微微皱了眉,“梵天?”他说。
      “是的,”友邻王微笑着说,“有老祖父出面,此事必将成行。请两位安下心来吧!”
      “这……真是让我惊讶,”萨蒂说,“多谢您的好意,但为什么……”
      “请您不必谢我。我深深感到,世尊和女神是如此美丽的一双璧人,理应得到祝福,帮助你们乃是我作为天帝的职责和荣耀。”友邻王说,语气诚挚。“那么,我便告辞了,祝福二位一起顺利。”
      他说着,又笑容可掬地向湿婆轻鞠身行礼,然后随即便直起身来,朝园林外走去。萨蒂看到,在门口,成百上千的侍从正在等待着他。
      萨蒂看着他迈着威严的步子,被臣子们簇拥着离开。在她心里,她很清楚友邻王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毗湿努下凡去了,父亲为首的五老会一直还在和友邻王作对。友邻王显然会利用一切机会与父亲作对,对湿婆的讨好姿态也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是不是还潜藏着其他问题?即便是因陀罗还在位时,见到梵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提出要求。
      隔了一会,她轻声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湿婆的脸色没有变化,但眼睛变得更深了。“这在所难免。”他说。
      萨蒂犹豫了一下。“他说的事情……”
      湿婆没有说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第一次感到他手心出了汗。

      达刹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头埋在手中。光线从气窗透进来。
      那束明亮的光射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
      “达刹,”创世神温和苍老的声音像一把握住手里的细沙流了下来。
      达刹抬起头来,梵天看着他,他穿着朱衣,长长的头发和胡须都白得像一束光。
      老仙人热泪盈眶,摊开了双手,朝梵天跪拜下来。“长者啊,”他说。
      梵天朝他微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萨蒂和湿婆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他说。
      达刹颓然坐下,默不作声,垂下了头。
      “你为何反对他们?”梵天轻声问。
      达刹的肩膀颤抖着。“梵天,我不可能将萨蒂给予湿婆。”他说,“她是我最后的、唯一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幸福,我已经别无所求。但萨蒂不可能在湿婆那里得到幸福。”
      梵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最后把一只手放在达刹肩膀上,深深地叹气。“可是,达刹……”他悲哀地轻声说,“你难道忘了……萨蒂究竟是为什么而出生的吗?”
      这句话很平淡,却如同霹雳一般烧焦了弥漫房间里的静寂。
      达刹如遭雷击。他睁大眼睛看着创造神,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我不曾忘,……从不曾。可是,”末了他说,声音仿佛在他内脏就已经烧焦了,“可是……”
      梵天只是朝他微笑。“那么你应当明白,这是萨蒂的命运,是从她出生之前就注定的事情。人不应当为命中注定的事情而悲哀。”
      痛苦令达刹的五官皱缩起来。
      “梵天,你说的这一切我都知道……”他说,“可是看到萨蒂注视湿婆的眼神,我才意识到无论我做了什么,这一切真的无法改变,正因为如此,我更加管不住自己的愤怒……”
      “是什么让你如此愤怒?是为了你妻子的事情吗?”
      达刹的手捧住了自己白发苍苍的头颅。“毗哩妮的事情乃是出自我自己的贪婪和愚蠢。”他喃喃地说,“我的确不喜欢湿婆,但私怨不至于让我反对他们的结合。可是毗哩妮的事情让我加倍明白了湿婆的本性……他根本不可能给予萨蒂所想要的东西。别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对他来说是天方夜谭。这是原则,就像水不容于火一样无法改变。他声称要让她做他半身,可人不会爱上作为自己食粮的牲畜,异类之间不可能产生那种感情。他只是被萨蒂打动了,变得热切起来,发了个愚蠢的誓言,他们两个都被这假象蒙蔽了。可这并不是因为爱,这种感动犹如被信徒的虔诚所打动,居高临下,和爱相差甚远……最终这种感动会消失。而当他恢复了正常,心平复下来,热切、欣赏、喜爱和依赖的情感都会随之消失。世上没人比他更冷漠。当他回到他自己的疆域时,留给萨蒂的只有成千上万年孤独的痛苦……没有尽头的痛苦。”
      “任何事情都具有自己的意义。”梵天轻声地说。
      达刹痛苦地沉默了一会。“他蔑视一切道义和法律。他自以为自己绝不会受这些规则束缚,也不会受它们惩罚。”他说,“但他迟早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到时候,承受这代价的也将是萨蒂……”
      他抬起头来,“我宁愿萨蒂恨我,”他苦涩地说,“再过几年,所有人都把这些事情忘掉的时候,她自己或是我会为她选择另一个夫婿。那人永不可能带给萨蒂如湿婆那般强烈的欢愉,可是最终她会平静下来,意识到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会儿女满堂,会宁静幸福地过完余生。而湿婆甚至不可能令萨蒂有孩子。……”
      “你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正确的。”梵天说,微光笼罩在他的头顶,他显得十分悲伤。“达刹,湿婆与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凡人欠缺的东西,会在不断遭遇的挫败中得到弥补和成长。但他不一样,他太强大,从未遭遇挫折,从未被践踏、被伤害、被蔑视、被轻侮、被羞辱,因此也从未恐惧、懊悔、伤感、憎恨、失望,他是完满的,却并不完美,这点被他的力量掩盖了。”
      “……你也曾说过。”达刹说,“湿婆根本就不需要爱。”
      “他的确不需要。”梵天静止了片刻后又开口了。“他需要的不是爱。过去不需要,现在不需要,将来也永远不需要。”
      达刹抬头注视着创造神。他的身形那么古老,即便不散发神光,也与周围的事物格格不入。
      “这太残酷了,”达刹说。“对萨蒂来说太残酷了……”
      “如果这是萨蒂的命运,接受它吧。你想给萨蒂幸福,这没有错。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在你的祝福下与湿婆结合就是最高的幸福。毕竟……她出生时你就知道她降生于世上的目的。”
      达刹颤抖着,“长者啊,我不敢怀疑你。可是现在,我越来越怀疑我们当初所作下的那件事到底是否正确与否……”
      “可这么多年来,养育她的过程中你感受到的是痛苦还是快乐?”梵天说,“你会时刻铭记着未来,以至于根本不顾现在吗?你会执着于结果,于是便放弃过程吗?”
      达刹痛苦地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他轻声说,“可问题并不仅仅如此……”
      “没错,”梵天温和地说。“但达刹,结果并不代表一切。”
      达刹泪盈满眶,他举手向天。
      “长者,”他低声说,“无知乃是多么高的赐福啊。”
      梵天沉默了一会。“的确如此。”他说。
      达刹不说话了。他垂下头,手依旧在膝盖上颤抖着。
      他被压垮了;他认命了。
      梵天用灰色的、半盲似的眼睛朝他微笑了。
      “忍耐是至高的智慧和德行。苦楚会有果报。”梵天低声说,“好好为你的女儿操办吧,达刹。至少是现在,令她觉得自己是受了祝福的。这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大事。达刹,我也会去参加婚礼的。……”

      天色已近黄昏,飞鸟掠过天空,回到自己的巢穴。萨蒂和湿婆依旧坐在树下,她用头倚着湿婆的肩头,手里揪扯着手镯上的莲花须。
      突然,萨蒂睁大了眼睛,坐直起来。湿婆也抬起了头。
      他们看到达刹朝着它们走来。
      夕阳里他显得前所未有地衰老。
      湿婆和萨蒂默不作声,站起来,看着达刹走到他们两个面前。
      老仙人的嘴唇颤动着。他真痛苦,像逐渐熄灭的地狱。
      最终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挤出他的嘴唇,割伤了他的脸。
      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是长辈为后辈祝福的姿态。他的话语湮没在归鸟的鸣叫声中。
      萨蒂捂住了嘴,湿婆挑起了眉。
      影子们喧嚣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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