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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十 ...

  •   因陀罗一屁股坐倒在地,喘着粗气。
      他从天上一头栽下,额角流着鲜血,每一滴血落在地上,都会沸腾蒸发,但他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浑身筋骨都在酸痛,就像是一个巨人生活在狭小的房屋里很长时间、突然重获自由、走在天地之中的感觉。
      这感觉好极了。
      他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周围。这里的地貌已经完全因为他们两个的搏斗而改变了。沟壑被填满,山峦被夷平。森林着起了火,野鹿正挤在一起奔逃。不知那些懦弱的村民现在会是什么反应,他们会不会以为大难临头,劫末将至?
      因陀罗记不清刚刚的战斗里是谁获得了胜利。也许这无关紧要。他们都陷入了狂热中,那是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他们脑子里只剩下一争高下的狂喜。
      “喂,”他休息了一会之后提高了声音说,“不打了么?”
      他的对手落在一块巨大岩石的另一边。因陀罗侧耳倾听了一会,没有回答。
      因陀罗担心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那边走去。刚刚那场架很过瘾,也许他再也不能这么过瘾地和人搏斗了,更何况伯利也很强,与他旗鼓相当,这让因陀罗兴奋不已。所以他完全忘乎所以,他想不起来对方刚刚伤愈,也许会就此殒命。
      他绕过岩石,看到伯利坐在一棵娑罗树下。长矛扔在他手边,已经折断,他也和因陀罗一样,气喘吁吁,受伤流血。
      但是,当他抬起脸来的时候,因陀罗意识到,战斗已经结束了,真的已经结束了。
      战斗的狂热从他眼里消失,他的目光再度变得清澈。但那种偶尔会引发因陀罗敌意的锐利已然不再。红黑胡须的男人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表情。生命中的恐怖和壮美,他都已经品尝过了。
      现在,他是真的满足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梦现在彻底做完了。
      因陀罗站在那里,看着对方,莫名其妙地感到嫉妒。
      伯利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的,”他说,“我的梦已经完了。但你的梦还不能结束。”
      “我不懂你的意思,”因陀罗说。
      伯利抬起头来。他们的激斗造成的烟尘已经散开,现在他能看到头顶深邃的星空。
      “我曾是风,是海洋,是太阳,是月亮,是温暖万物的火,是大地。我曾经在数以千万记的车马簇拥下,折磨一切世界,对天神和人类不屑一顾。我的军队仰望我,在我的统治下,大地不用耕作,谷物也会成熟。数以千计的天女围着我跳舞,她们全都佩戴莲花花环,灿若黄金。我的祭柱纯金制成,我的华盖镶有摩尼珠,四万二千个食香神在那里跳舞。祭祀里,我布施上亿头牛。而现在,我看不到金瓶、华盖和拂尘,看不到梵天赠与的花环。我失去财富和朋友,失去勇气和威力。时间取走一切,时间赠予一切,时间控制一切。我该对此感到苦恼吗?我该对此感到忧伤吗?”
      因陀罗糊涂了。
      “你在说谁?你自己吗?”他说。
      伯利低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你认为我在说谁呢?”他说。“我失败了。但你也未曾胜利。这是时间的业绩,它牵引你,也牵引我。我应当离开了。我的先祖在召唤我。现在太阳照耀大地,有朝一日,它会从西方升起,会在中午就落山。那个时候,时间会回到你这一边。再过一百亿年,太阳将不再运作,它停留在一个地方,照耀一切世界,那时候,天神和阿修罗又会发生大战,到了那个时候,我将战胜你们。”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因陀罗说,手拿着雷杵,“太阳的行程早已由梵天确定,绝不会在中午落山。”
      伯利还是只是笑了笑。他把折断的长矛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转身朝森林深处走去。
      “你要去哪里?”因陀罗在他身后喊。
      伯利没回答。
      因陀罗惶恐起来。“你的马呢?”他说,“你不要它了吗?”
      “替我照顾好它吧,”伯利说。他的声音已经湮没在了夜风呼啸中,几不可闻。
      因陀罗眼睁睁地看着。
      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他融进了夜色里,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萨蒂走着。她不再奔跑了。她的步伐变得缓慢谨慎。
      花环已经被风带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萨蒂知道自己已经不在难陀那园林里。周围的树木和景物还依稀保留着园林的样子,但变得怪诞,犹如梦中才能见到的形状。
      树干上开满了各色花朵,紫色的草铺满她要走的道路。这是春天,淡蓝色的莲花在浅红色的湖水里盛开着,风中充盈着妖娆的香味,她的体内充满了奇怪的情愫。她的手拂过从缠绕的藤蔓上垂下的黑色茉莉花,它们充满爱慕地亲吻着她的手指。
      走着走着,炽烈的阳光伤了她的脸,她不得不摘下一块巨大的绿叶,顶在头顶。光线白而亮,可她抬起头时看不到天空里有太阳。汗水从她四肢上冒出来,沙地上毒蛇在爬动,这又是夏天了,最炎热最无情的夏天。
      萨蒂继续走着。突然,雷声轰响,雨水突如其来的浇灌下来。丰厚、忧郁、湿闷沉重的雨季犹如步履癫狂的大象一样到来了。萨蒂跑了起来。闪电照亮了她的道路,雨水洗掉了她的眼影和唇彩。
      雷雨作威作福了一段时间,慢慢停了下来,或者说,被萨蒂甩到了身后。她抬起头,走进了秋季。风变成了金黄色。她手上莲花须的镯子发出清香。她走在两条河流中间的土地上,看着洁白的飞鸟从她身边掠过,河水清澈,陪伴她前行,鱼鳞在河水中闪亮。
      河水流淌着,慢慢变得细了,钻入地下。她走在山峦之间,草上沾满了露珠,远处传来花斑鸟的低鸣。风吹起来了。这正是霜季。萨蒂的心砰然跳动着。景物在她周围变换,影子在她身周低语。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冬季。天上的光变得稀薄而白,她赤足走着,觉得冷。风吹着,不知何时天上飘落了细白的花瓣,在手心里就会融化。
      下雪了。
      那些怪诞的景象在冰雪里凝成了白色的雕像。影子停止了动作和低语。
      萨蒂看见了湿婆。
      他站在六个季节的尽头,手里拿着她的花环。他还是如同月色般白,雕像一般,象牙一般,一条黑色的眼镜蛇爬在他手腕上。在移换的景象之间,他是最实在的,自然而坚固。他看着她,眼睛像是清澈发黑的深泉。
      她站住了,突然觉得心碎。
      离开他之后,她经常会想一件事,那就是人要能说不喜欢就真的不喜欢该多好。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忘不掉他,她知道自己想起他就会痛苦得难以自拔,但她觉得没关系,天神真幸运,寿命那么长,她会活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她一辈子也不会嫁人了,但她会活很长时间,到了最后终会有一天,她想起他来的时候心不会再痛楚,她还会爱着他,但那爱会温暖她,让她微笑。
      等到那一天会需要多长时间呢。
      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
      她还是那么爱他。
      “湿婆,”她轻声说,害怕念出他的名字般细语,唯恐这真的是个梦,可是又希望这真的只是个梦。
      他朝她走来,时间被拉紧了,季节在他们身周浓缩成一团团色彩明亮的阴影。
      她看着他笑了,“你让我走过六个季节来见你……”她说。
      “那是我给你的礼物。”湿婆说,“你不喜欢吗?”
      “礼物,”萨蒂说,“为什么的礼物?”
      他给她看那个花环。她垂下了目光。
      “请把这花环还给我。”萨蒂轻声说。
      “是你扔出了它。”湿婆说。
      萨蒂笑了。“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湿婆说,“风把它带到这里,让它落到了我的脖颈上。”
      萨蒂震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我既然得到了它,就不能再把它还你。”湿婆说,他看进她的眼睛里。“这是古时的习俗,女子扔出花环,让命运寻找她的夫婿,但现在人们依旧认为这符合律法。这花环你只能给予一人,说‘我给’只能一次。心中作出决定,语言加以确认,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何还要反悔?”
      萨蒂颤抖起来,她睁大了眼睛。
      湿婆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我没有种姓、没有财富、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我不能给予你固定的住所,也不能给予你鲜衣美食。”他说,“世人眼中我身挂毒蛇,以新月为饰,居住在荒原和坟场,与鬼魅和野兽为伴,人们称我拥有世界,但我其实一无所有。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给予你一个愿望,为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你给予我的一切。只要你说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可实现。请开口吧。”
      萨蒂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在流泪了。湿婆只是看着她。“说吧。”他说。
      “你知道,”她说,“你知道我父亲不可能……”
      “我会去向他请求。”湿婆说。
      “他不会同意。”
      “那我就一直请求,直到他同意为止。”湿婆说。“他既知情理,总会被打动。既被打动,总会给予祝福。”
      “为什么,”萨蒂说。
      “我不知何为爱,也不知何为恨,即便我许下诺言、诛杀敌人,也依旧如此;我不可能知道。”湿婆说,“但即便如此……”
      萨蒂抬眼看他,“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去试图去完成世人的愿望,是吗?”她说。
      湿婆看着她。
      “这一个不是为了世人。”他说,“我只给予你,一,且唯一。”
      她捂住了嘴。
      稍后她能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
      “那么,”她说,“那么,请你…………”
      她梗咽了;她没法说完它。
      于是湿婆代她说完了她想要说完的话。
      “请你成为我身体和灵魂的一半,”他说,“萨蒂,你就是我选定的妻子。我会向你父亲求娶你,让诸天见证我们的婚礼。”

      六季又在他们身边盛开了。春的狂喜,夏的酷烈,雨的浓郁,秋的优雅,霜的宁静,寒的颤抖。
      是啊,她在他吻着她的时候想着,
      她的确是走过了六个季节才找到了他。心可以控制肢体、语言、行动,却不能控制心本身。
      六个季节,他们都曾经一起走过。他们在山谷间漫步,看着树叶在寒冷中蜷缩起来,野鹿在林间行走,嘴角叼着春花,寻找食物。夜晚到来时天空清明,月色明亮,湿婆和她一同掠过天际。
      她曾把他关在了她的疆域外,但在梦里她却不能做到这一点。
      在那些梦里,她梦到风吹枯了她鬓边的花朵。她梦到雪山连绵起伏的山脉。她梦到火焰腾起,影子在舞蹈,精灵们低声地喊她黛薇。她梦到湿婆注视她,他的眼睛时而深黯如拂晓,时而变幻如混沌。她梦到他的嘴唇滑过她的脸颊。她感到甜蜜又痛苦,在被他充盈的同时却充满失落,越是全情投入便越是无法捉摸对方的感觉,每次结合都那么短暂,意味着必须分离的事实。
      现在她就像在做梦。
      萨蒂意识到湿婆注意到了她依旧身裹那身赤红灿烂的朝霞衣,他用眼睛表达着赞许,而她一边笑、一边哭、把嘴唇迎向他,把手伸进他的黑发里。他于是继续吻她。
      影子们开始舞动了,它们即将迎来最盛大的庆典,因而激动得喧嚣起来,细语犹如雨一般落下。
      但湿婆没有理会,萨蒂也没有。

      ……最后,影子们终于都安静下来了。
      六季的幻影散去。月色平静地从树丛中透进来。这还是难陀那园林的最深处,风吹拂着树梢,树影摇曳。
      他们两个靠在大树上,月光让他们面前的地面宛如白沙一般闪亮。萨蒂在湿婆怀里睡着了,她的体态显得放松,并不仅仅是因为情绪高涨之后精疲力竭。湿婆决定让她睡一会。因为回去之后,还有许多艰苦的事情在等待着她。
      以及他。
      萨蒂挣动了一下,在梦里皱紧了眉,不知看到了什么,湿婆看了她一会,伸出手想要赶走她梦里的苦楚。可是随即他就皱了一下眉头。
      他觉得疼。
      他不知道这疼痛是哪里来的,便摊开了掌心。
      他清楚地看到他手掌里有一道焦痕。他白皙的肤色令那黑色的伤痕倍加明显。
      他意识到那是她的花环灼伤了他。
      湿婆低头看去。花环落在他脖颈上,在他的脖子和胸口上也留下了一圈焦痕,不仅仅如此,现在他怀抱着的她的身体也在刺伤着他,他们肌肤接触的地方,他都感到了热和刺痛,仿佛受到火焰烤炙。
      他以前几乎从未因外部的原因受过伤。
      现在萨蒂在他怀里,金黄的肌肤月色下显得有点苍白。她看起来安静、柔和,但他怀抱她却如同怀抱火球。
      湿婆皱紧了眉。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可是他还是低下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痛苦不算什么。他想着。他的恢复能力很强,这些伤痕在太阳升起之前就会消失。
      在那之前,他依旧可以怀抱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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