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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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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婆悬停在永寿城的上方。
这个城市的上方有一团粘湿阴沉的空气,迷惘、混乱和焦躁喃喃自语,如同大海里升起的雾气般笼罩在街道上。湿婆皱起了眉头。过去这座城市浅薄、喧闹、物欲横流,满是女人浮夸的笑声和歌声,但明亮得像团火。湿婆觉得那样要好得多。
他低头注视着它,看着城市里的灯火。但他并不是为了观赏夜景而来。他的视线随即转向了难陀那林苑边缘的一栋房屋。
湿婆降落下去,停在了这房屋外。
他伸出手,轻轻一推,窗子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他跃了进去。
此刻灯火熄灭,房间的主人已经入睡。从敞开的窗户里,明亮的月色照了进来。湿婆打量着这房间。他看着放在墙边的西塔琴,散落在地的画册,最后视线移向了睡在床上的人。
萨蒂睡得很沉。她的黑发从床的边缘垂落下来,一只胳膊搭在另外一只胳膊上。
湿婆看着她。
然后他突然觉得惊讶起来。自己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直到进入她的房间,他都不曾仔细想过这一点。其实他只是想来告诉她,展示给她看他已经恢复这件事。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似乎根本没思考过。
即便是在梦中,萨蒂依旧显得并不安乐。床上留下了她辗转反侧的痕迹,现在她终于沉入梦乡,眉头却微蹙着。
湿婆走到了她床边,俯下身去。
就在此时,萨蒂房间的门打开了。
达刹站在那里,他瞪视着出现在女儿房里的湿婆,脸色铁青。
“我感到了你的气息……”他说,“原本以为这大概是我的错觉……”
湿婆抬起头来。“很久不见,达刹。”他说。
“您为何会在这里?”达刹看了一眼沉睡的萨蒂,又看向湿婆。他的目光里携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和愤怒。“你……想对我女儿做什么?”
湿婆看着他。“做什么?”他重复了一遍。
“我听到了一些传言。告诉我……”达刹说,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萨蒂这几个月来是否真的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是这样没错。她没对你说?”湿婆说,看着达刹的脸色越发青白。
“她……她和你在一起……”老仙人说着,连他的手都一并颤抖起来了。
“我没有对她做任何事情。”湿婆说。
“那为何萨蒂身上如今沾染了如此邪恶的气息?”达刹说,“犹如嗜血者,犹如食尸鬼。她原本清净,为何在你身边变成如今这样?”
睡梦中的萨蒂也变得不安起来。她微微哼了一声。
“那不是我的气息。”湿婆说,“你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为何你还是不能抛却对我的敌意,达刹?”他说着,突然觉得奇怪起来。“为何你会如此紧张?”他问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也并不会乐意看到我与你女儿共处一室,但也不至于让你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达刹似乎根本不曾将湿婆的话听进去。
“你是来带走萨蒂的,是吗?”他低声说。湿婆皱起了眉。
这老仙人平日总是显得威严庄正,现在看起来却衰老、脆弱,不堪一击。他往前迈了一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世尊,”达刹说,“请你离开这里。请你不要再接近我的女儿。请你不要带走她。”随后他低声补充了一句,“求你。”
“达刹……”湿婆开口说,但达刹却打断了他,“求你!”他喊道。
老仙人垂下了头。“你每次到来,都带来不祥之兆和死亡……”他说着,“但现在……萨蒂是我唯一剩下的孩子……我的女儿……”
他颤抖着去扶墙边。“求你。”他低声说着。“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湿婆注视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萨蒂。
萨蒂依然没有醒来。她翻了一个身,依然微皱着眉头,手臂上留下了肢体交叠的红印。
“我不会带走她。”他轻声说。
达刹抬起头来。
“是吗?”他说。
“我没有这样做的意愿,达刹。”
“那么,”达刹颤抖着声音说,“向我保证。”
湿婆皱了皱眉。
“保证什么?”他说。
“保证不带走她。”达刹说,“保证不再接近她!”
湿婆看着他,目光森然。
从敞开的窗口吹来的风拂动纱帘,达刹忍不住眨了眨眼。
他再看时,湿婆已经不在那里,只留下满地月色。
那天晚上,伯利花了很长时间处理公务,他安抚民众,整理四军,很晚才与乌沙纳斯道别。等他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已经是深夜时分。然而,尽管身体和思想疲累,但由于心情兴奋,他难以入睡,辗转反侧许久,最后意识到强求入眠已经不现实,伯利只好闭上眼睛侧躺着假寐。
就在此时,他听到房间里叮咚一声。
那声响轻如蝴蝶振动翼翅,但伯利是武士,听觉敏锐。他静静躺着不动。
过了一会,又是一声轻响。这一次,听起来像是衣服摩擦和脚步落地的声音。
阿修罗王还是没动。他听着那脚步慢慢朝自己床边走来,最后停了下来。
金属声。
伯利猛然从床上跃起,堪堪躲过了原本直斩向他脖颈的一刀。刺客是个身形娇小的人,浑身裹在深色布料里,看不清模样。
“什么人!”伯利低吼了一声。那刺客又是一刀挥来,手法显得尚稚嫩,但已经是十足的阴狠。
伯利本想大喊卫兵,但转念便放弃了。他想要看看这刺客到底什么来历。他躲过对方的刀锋,一把抓住了刺客的手腕,打掉了对方的刀。但他随即就是一愣。
这手腕纤小,简直像个孩子或是女人的。
他伸手去扯对方遮掩面部的织物,然后便呆住了。
那是个年轻的少女。他认得她。在黑暗中几乎能散发光辉的肌肤。
她是乌沙纳斯的女儿天乘。
女孩看到自己身份败露,露出凶猛狰狞的表情,她咆哮着,简直如同落入陷阱里的小野兽。
伯利却放开了她的手腕,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是你?”他轻声说,随后他就明白过来了。
“是你父亲让你来刺杀我的吗?”
听到这句话,握着手腕的天乘先是睁圆了眼睛,随即就嘿嘿笑了起来。
“是啊!”她尖声说,“我父亲让我来杀掉你。”
阿修罗王看着她。
“为什么?”他低声说。
“因为你太没用了。因为你慈悲的愚蠢,你把三界都输给了天神。”天乘说,“他说你这样的人不能再待在阿修罗王的宝座上了,这会妨碍他的!”
伯利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陛下,我绝对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原谅我,一开始我的确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实现我梦想的君主。
——您作出什么样的抉择,我都会遵从。
屋外的卫兵已经听到了房间里异样的响动,开始朝寝室奔来。天乘脸上露出警觉的神情,她看着伯利,朝出口退着,随即便轻捷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卫兵撞开了阿修罗王寝室的大门。伯利回头扫了他们一眼。
“没什么。”他低声说,“有野猫进来,撞倒了家具而已。”
他让士兵退了出去。
阿修罗王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黑暗中。
渐渐地,他嘴角再一次浮现出清晰的、苦涩的微笑。
“是的,”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到了最后,我在你眼中,依旧是不够格的。对吗?”
乌沙纳斯一大早就被人叫醒了。随侍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太白金星之主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不见了?”他看着侍从,重复着说,“不见了?”
随侍点了点头,“宫中现在一片大乱。”他说,“您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阿修罗王的寝室十分整洁,但伯利的人已经不见了。乌沙纳斯脸色发白,在室内踱了两圈,“这是为什么……”他喃喃低语着,冷汗从他脊背上直往下流。“为什么会要离开呢?”
“陛下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伯利的近臣在一旁说,神色惶恐,“他似乎只有随身的一套衣物,一点点钱财,防身用的刀。但他的马也不见了。”
“没人见到陛下出城吗?”乌沙纳斯问。近臣摇了摇头,然后充满恐惧地看着乌沙纳斯,“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乌沙纳斯没有说话,他又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国王的房间里也摆放着小小的神龛,前面摆放着俱舍草做的垫子,供伯利祈祷之用。但是现在,那垫子放歪了。
除了这里,房间里一切都井井有条。而伯利是不会随意摆放他祈祷所用的东西的。
很少有人会注意这一点,除了乌沙纳斯。
乌沙纳斯支开了近臣,走到垫子前,把它翻过来。
那下面放着一把刀,还有一封书信。
乌沙纳斯看到那把刀的时候脸色就变了。他认得出它。刀的形状薄而锋锐,他自己的佩刀也是这样的。
他拿起了那份书信,打开来,只读了一行字就颓然坐到了床上。
他闭上了眼睛。黑暗在他思想里不停地往上冒,就像一口即将下沉的井里咕咚上升的冰冷井水。他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强迫自己睁开眼,读完了那份信。
然后他觉得自己没力气站起来了。
但他的目光却在狂乱地扫视着这个房间,似乎在瘋狂地寻找着任何能让自己视线驻留的东西。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喧闹声。乌沙纳斯转过头。他一点也不意外地看到卫兵押着他的女儿走了进来。
“抱歉,导师……”卫兵说着,很惶恐也很迷惑,“但我们发现您的女儿一大清早就躲在宫殿附近……”
乌沙纳斯挥了挥手,让卫兵退出去。
天乘甩了甩手,瞪着自己的父亲。
房间里,父女俩就这么对视着。
“你为什么要刺杀伯利?”乌沙纳斯最后开口问。那声音在他自己听起来也很遥远,像是从许多年前传回来的回音。
天乘歪头看着他。此时她竟然还是显得十分天真。
“因为,”她说,居然看起来兴高采烈,“如果我杀死了伯利的话,父亲是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您会拿出商吉婆尼花令他复活,对吧?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您到底有没有在骗我了。”
乌沙纳斯闭上了眼。黑暗漫到了他眼皮底下。
“天乘,”他又听见自己说,“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商吉婆尼花。就算你真的杀掉了伯利,我也没有任何方法使他复活。”
天乘转了转眼珠。
“是吗?”她说,声调轻描淡写。然后她朝四周望去。“那他人呢?”她说,“我没见到他。父亲,你把国王藏起来了吗?”
“他走了。”乌沙纳斯说,“因为他认为是我派你去刺杀他的。”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天乘说,歪着头,“那么是我把他气走啰?”
乌沙纳斯抬眼看着她。
“不。与你无关。”他声音平板地说,“他一直就相信我迟早会这么做。他一直是这么想的。因为我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了。
然后突然地,乌沙纳斯猛拍了一下坐着的床。
“给我滚!”他吼道。
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
天乘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瞪着自己的父亲。
“是你不给我商吉婆尼。”她用警告的口吻说。
“滚!!”乌沙纳斯又怒吼了一声。这次他的声音更高,更响亮,回声也倍加地空洞,像是在掏空了大地的洞穴或是深谷里回响。“我没有商吉婆尼。别让我再看到你!!”
天乘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小野兽一般的狰狞表情,她警觉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一步步退出了房间,随后便飞奔起来,朝着王宫外跑去了。
乌沙纳斯把脸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
隔了一会,近臣又进来了。
“大人?”他小心地问。
“把天乘带回来。”乌沙纳斯低声说,话语透过手掌传出来,闷闷地,像是带着即将下雨前的大气,饱含水份。
近臣愕然地看着他。“可是,大人……”
“把天乘带回来……”
乌沙纳斯又重复了一遍。
近臣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惶惑得如同水上漂着的飞絮。“可是,”他绝望地说,“现在大臣们都等在门外,就等着您出个主意。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伯利陛下去哪里了?”
乌沙纳斯一言不发,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抬起身来,定定地注视着外面。
背着光,近臣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注视着那个沉默的背影,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大人,”他说。
“……伯利陛下不会回来了。”乌沙纳斯开口说。
他的声音是干燥的。
近臣睁大眼睛看着他。
“那该怎么办?”他说,声音被绝望逼尖了。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他晃荡了一下。身上的黑袍也随着晃了一下。但他随即站稳了。他把视线投向近臣。
“大臣都等在外面?”他说。
“是啊,”近臣说。
乌沙纳斯走了出去。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很慢,就像是一个刚刚踏上陆地的水手,每迈出一步都不得不确认脚下土地的坚实程度。近臣瞪着他。他从来没见过太白金星之主这样迈步。
乌沙纳斯走到了房间外。阿修罗的大臣、皇亲国戚、将领和长老全都等在外面。看到他出来,他们齐齐止住了话头,瞪着他。
乌沙纳斯把手交握在身后。他手里还拿着伯利留下的那份书信。
“各位,”他用沉稳的声音说,“陛下已经退位。他留下的书信里,业已宣布他追随先祖的道路,舍弃权力,进入林栖期,用隐居和苦行完成最后的义务,获取心灵的平静。”
人群哄一声炸了锅。有人高喊着,几乎泫然欲泣,“这个时候,陛下怎么能就此扔下我们不管呢?”
他的情绪迅速感染了其他人。许多人和他一起痛苦地呐喊哭泣出声。乌沙纳斯垂下了眼帘。
“各位想必也知道,陛下是一位多么高尚的人。”他低声说,“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这次战争中阿修罗人民和战士的牺牲带来的良心上的重负,他才离开王宫。在他的人民挣扎哭喊的时候,他又怎么还能安心坐在王位上、安享荣华富贵呢?这是一个十分高贵的选择、十分伟大的牺牲。我们应当尊重他。”
“那我们怎么办?”人们喊着。
乌沙纳斯举起了一只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陛下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说,“昨晚他和我商议到深夜,就是为了此事。他已经指定了继承人。”
大臣们面面相觑。“但伯利陛下没有子嗣啊。”有人说。
“的确。”乌沙纳斯说,“但伯利陛下的王位也并非来自直系继承。各位,你们想必也听说过婆罗恩奢迦这个名字。”
人们沉默着。“底提之子。”最后有人说,“旁系的首领。居住在黑月山脉那一代。听说他也是个十分骁勇善战的大武士,这一次因为妻子临产,没有参战。”
乌沙纳斯露出了笑容。“不错。”他说,“我……和伯利陛下曾经考察过这位王子。我们一致认为,他智勇双全,可以成为阿修罗王的人选。”
人群哄的一声又乱了,大臣们议论纷纷。乌沙纳斯冷眼瞧着他们。
伯利留下的书信在他隐藏在身后的汗湿的、不断颤抖的手里变软了,粉碎了。
信毁了不要紧。他木然地想着。
反正,将来我可以再伪造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