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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零 ...

  •   湿婆醒着。
      透过神庙破损的屋顶,他能看到夜空上闪烁的星光。
      周围森林里的鸟儿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啼鸣,野兽柔软的脚掌踏在枯枝和落叶上,一朵花正在努力地绽放,嫩芽钻出老树坚硬的外皮。这些声音,他全听得见。
      夜风吹在他肌肤上,感觉舒适。
      景象进入他的视野,声音进入他的听觉,感受碰触他的触觉。
      他只是抛弃了所有主动的行为。
      他其实一直能看到,能听到,能感到。
      所以,他就这么注视着:他在坠落之前,让萨蒂离开。她听到了他的话,却像个秋千那样摇摆不定,里里外外,犹豫不决。他看着她抿紧嘴唇,眼神闪烁。
      他就这么感受着:萨蒂把头靠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她的呼吸和体温透过皮肤,传递给他。
      他就这么听着:萨蒂坐在他身边,轻声地对他说,“求求你,快醒来吧。”
      她画了防止野兽伤害的魔阵离开,可是最后还是回来了。
      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对她有什么样的要求。她明明知道,如果有必要,他随时都可能强行占有她,或是眼睛眨都不眨地杀死她。
      她实在应该立即从他身边逃开。
      她明明什么都不能做,明明那么想回到父亲身边去,可她还是守在自己身边。
      他思考了一阵。她显然不是因为爱上他所以愿意为他牺牲。那么他就只有归结于她的道德感了。
      可她还在魔龙体内后悔自己不应当帮助舍衍蒂,她已经看到廉价的同情心会产生什么样的恶果。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夜晚到来,他看着她饥肠辘辘,点燃了火堆。青烟呛得她咳嗽。她又饥饿、又害怕、又痛苦担忧,可是她还是选择了留下。
      她睡着了,睡得并不安稳。
      他在想她大概在做梦。
      他聆听着她沉睡时的呼吸,听着她在辗转反侧。
      他为她点燃熄灭了的篝火。那本来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止,稍有不慎,他体内的乳海毒液就会再度发作,脱离控制。
      他觉得自己十分奇怪。也许是在魔龙体内作出了选择,令他自己也有些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改变。他一边耐心地遏制毒素的扩散,一边检查自己的灵魂。结论却是和从前一样。他依旧是纯净的,不为任何事情所沾染。
      这让他更觉得自己奇怪了。
      他看着她带来了那个因陀罗的女儿,那个叫做提婆雅尼的姑娘。她看着萨蒂的眼里满是嫉妒,而萨蒂却对此毫无察觉。
      半夜的时候,他有点好奇地看着提婆雅尼爬了起来。那女郎把药草放在萨蒂鼻子底下,令她陷入更深的昏睡,扒走了萨蒂的衣服,然后破坏了魔阵。她在离开之前走到了他面前,注视着他。
      “即便我拿走了衣服,萨蒂还剩下你,”她这么说,“所以她还是比我幸运呢。”
      他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可是看着她,他竟然想起了被自己杀死的乌沙纳斯的那个女人罗提,那女人临死之际,艳红嘴唇绽开一个微笑,嘲弄着他。
      ——可是威力无穷的世尊啊,你懂什么。
      是的,他不懂。
      第二天,萨蒂醒来后察觉了提婆雅尼的盗窃,随后遇到了那群士兵,知道了提婆雅尼的遭遇。她驱赶了他们,然后冲到他面前,把冷水泼在他身上,叫他起来。
      水沿着他肌肤流淌。他看着她眼里的愤怒、恐惧和歇斯底里。他看着她拿起石头,在疯狂的驱使下一度想砸死自己。
      他想着这回好了。她肯定会离开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忍受下去了。
      可是她还是留了下来。
      她抱着膝盖坐着,看起来十分孤独无助,他想起她在他面前时经常如此。每一次相见的时候,她都迷失在广袤陌生的世界,她的心在惶恐、忧伤和仇恨里变得粗糙。
      但她最后还是自己站了起来。
      她埋葬了提婆雅尼,也学会了狩猎。她在森林里赤足行走,踏了一地的树影斑斓。
      他认为他不得不对她说话了。
      这一次,言语不是憋在她胸口,而是憋在他心头。
      于是他寻找动物,让它们寄托自己的语言。
      他以这种形式和她交流。
      他陪伴她,教导她,和她说话。
      时间洗去她脸上的单纯和害怕。几个月时间过去,她变得像他,林中游荡的生物。她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也不再那么忧虑。在他的陪伴下,偶尔她甚至看上去很快乐。
      尽管他知道这样的时光不可能长久。
      他大部分的心神还是留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因为他必须和毒液斗争,慢慢夺回控制权。但萨蒂一直以为他的灵魂现在只能留在野兽身体中,于是还是把他的躯体当作一座空城。
      他控制的动物离开时,她往往以为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于是那些时候,她抱膝而坐,注视着火焰跳动。偶尔她站起来,看看那座与他酷肖的神像,又看看他的脸。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从那眼神里,他知道她开始认真地把他视为与自己对等的个体来评估,而不仅仅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
      她看着他,树皮衣从她肩头滑落,她满不在乎地只是拉了拉,第二天却还是要求他不许看自己入浴。
      是从何时起,她不再恐惧他了。
      他知道,萨蒂其实是想为他弹奏西塔琴。
      他也知道临走时她给他那个吻。
      他在想那算什么:给他的回礼。表示谢意。表示不满。表示心有不甘。
      他让她走了。
      她选择陪在他身边。因此,他想他不能把她强留下来。他本可轻易阻挡国王的人马,让他们一辈子在森林里打转,永远找不到神庙,这样她可能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然后终有一天,他会压制毒液,恢复他的所有神威,并且他会从她那里得到商吉婆尼。
      但他没有那么做。
      尽管她在他身旁时他觉得这样很好,尽管有时她也显得自在开心,但他想她其实还是期盼着回到父亲身边。他想那样做的话也许她会更快乐。
      所以他放走了她。
      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吻她掌心的伤痕。
      那才是一个回礼。可是在心底,他知道那更是一个宣言。
      我没有忘记诺言。我希望你也不要忘。
      这一切超出他的控制之外。
      如今万籁俱寂。他独自留在神庙里,躺着,想着,回忆着。
      然后他突然感受到了。
      整个世界像片风中的树叶一样摇曳颤抖,毗湿努的力量在朝四面八方扩展,它包裹了三界,跨越了三界,如同光,如同影子,没有形体却难以阻拦,它甚至从自己脑袋上毫不客气地跨过去了。
      湿婆平静地意识到毗湿努终于还是参与了这场战争。
      一旦毗湿努认真地介入,站在他对立面的人,不论是拥有百万雄兵还是奇异力量,都必败无疑。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三个人从不轻易干涉芸芸众生,因为如果这样做,世界在他们手里就会像一个被玩烂的皮球。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既不爱谁,也不恨谁,从不为结果而行动。他们就像是空气、水、火和生命一般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但从未听说过空气、水、火或生命本身具备情感,爱谁恨谁,怀有偏见,或是抱有目的。
      如果改变这样的均衡,世界将会崩溃——可能是对于所有世人而言的世界,也可能是对他们个人来说的“世界”。
      毗湿努介入了几次,每次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湿婆在想,不知道毗湿努这次丢掉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已经让自己丢掉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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