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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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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祭即将结束。
那匹放出去的骏马已经回归。现在,人们刷洗它,给它喂最好的草料,用珠宝和香料装饰它,在它的头、脖子和尾巴上带上黄金,将它和一头无角的山羊和一头野牛一起栓在祭坛前。
伯利王端坐在祭祀会场的宝座上,注视着典礼进行。婆罗门们吟唱颂歌,引用经典,向火中抛洒熟透的谷物,黑烟升了起来。
乌沙纳斯也在一旁注视着,祭火的热量透过黑衣,令他流汗。为了获得商吉婆尼,他曾经以烟为食,度过漫长时光,如今祭祀中的烟和火还是令他感到厌恶。很快这典礼就将结束,一切会成为定局,可是除非马祭最终不出任何岔子地完成,他还是难以心安。
有人小步趋近他,俯下身来对他讲话。乌沙纳斯微微侧过头去听。他派出的探子又回报了天神那边的动向,有人已经私下里投递了书信,表示愿意归属伯利;伐楼那依旧没什么动静;有一个人类国王去见了海神,但他的势力和财富都很小,可以忽略不计。
乌沙纳斯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吩咐手下的人做出各种应对。这么做着的同时,他看见伯利正在朝这边望来,眼神里闪过一丝细微的不悦。伯利对于个人的生活比较随便,但非常重视和尊重仪式和典礼,他对于乌沙纳斯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不断被俗务分散注意力的表现并不高兴。
乌沙纳斯从心底苦笑了一声。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伯利时候的情景。那时,他投奔阿修罗不久就发现当时的阿修罗王牛节是个骄傲粗野、徒具武力的家伙,朽木难雕,难堪大任,于是他对牛节灌了一大通迷魂汤,教唆牛节带着不足万人的军队向余威尚存的因陀罗挑衅,又在牛节死后把阿修罗的朝廷搅成一锅粥,然后就悄悄出发,去寻找钵罗诃罗陀的后人伯利。在那之前,他已经听说伯利带着他们那一族的后人,生活在僻静之地,是个具有才能和魅力、深受拥戴的领袖。
乌沙纳斯到达伯利的属地时,伯利也正在举行仪式,聆听婆罗门长老的教导。乌沙纳斯走进会场,见面就对伯利说了一句话:“我能令你成为阿修罗王。”
伯利看向他,眼睛里猛然腾起了熊熊火焰。那是绝不可能被认错的、经由历代阿修罗王的血脉而流传下来的雄心壮志,从未熄灭,从未驯服,一直在等待时机重新升上天际。
尽管如此,这个年青的领袖却给了乌沙纳斯这样的回答:“那么,等我完成了仪式再说吧。”
于是,乌沙纳斯只得在他身后坐下来,看着伯利虔诚地与僧侣们一起吟唱,念诵经文,然后向婆罗门发放布施,一丝不苟地履行了所有义务。等一切都完成后,伯利才开始和乌沙纳斯讨论起王位和权力。
那时候,乌沙纳斯就认为伯利的确是可造之才。因为他有野心,但具备耐性,也很谦逊。
……现在,如今坐在马祭的祭火边的乌沙纳斯苦笑着想,现在我知道我至少有一点是错的。
伯利也与牛节王一样傲慢。他并不因为他的力量、财富和权势傲慢,但他为他的谦逊感到骄傲。他为他的慷慨感到骄傲。他为他自己是个高尚而正直的人而傲慢。
你们这些阿修罗都是同样的德性。
随侍还在向乌沙纳斯报告各种情报。他说,听说塔拉被送回祭主身边之后,祭主对待她十分之严苛。他把她独自关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不许任何人见她、与她说话,时刻派人严密看管她,完全把她当作弃妇般对待。
乌沙纳斯又苦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宝座上的伯利。“反正我可是尽力了。这可不能算我没有遵守誓言。”他低声自言自语般说着,然后看向随侍说,“还有其他什么事情没有?”
“啊,没……”随侍说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使女急匆匆地朝乌沙纳斯跑了过来。
“大人,不好了,”使女喊着,声音很大,令在场的婆罗门都十分不满,朝她大翻白眼。“天乘小姐不见了!”
乌沙纳斯吃了一惊。“她不是一直都好好睡着的吗?”
“啊呀,是啊,”使女拍着膝盖,声音更大了,盖过了那些庄严的念诵声。“原本一直是好好睡着的,可是刚才去一看,床上已经没人了!!哪里都找不到人!!怎么办,您快去看看吧!!”
乌沙纳斯心里一寒。天乘是他的女儿。她和他一样不择手段,血液里藏着疯狂和胆大妄为,让她跑掉的话,不知道她能干出怎样的事情来。他又看向会场。祭祀马上就要终结了。接下来,只需象征性地向一些贫苦的婆罗门布施,随后宰杀马匹,马祭便告完成。
他起身,朝伯利行了一礼。
“抱歉,陛下。”他说,“我必须告辞片刻。”
伯利看他点了点头。“去吧。”他说。
乌沙纳斯快步朝祭祀会场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又转了回来。
“陛下,”他对伯利说,“在我不在的时间里,您切记要小心。只要马祭还未完成,就可能被破坏。您可以向婆罗门给予粮食、衣服、灯火和钱财,但是千万切记,不要理会那些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要求!如果有人那么提了,别管他外表如何,拒绝他。”
伯利皱起了眉头,“你让我在马祭当天拒绝婆罗门的请求?”他说。
乌沙纳斯想着不见了的天乘,心里更加着急。“务必记得我的警告,”他说,“别去理会他们!”
他转身大步走出了会场,拉起祭司的长袍,朝天乘原本所在的地方跑去。
伯利默然地注视了乌沙纳斯的背影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在场主持仪式的婆罗门们。
“请各位继续吧。”他温和、谦恭、有礼地说。
毗湿努一步一步朝马祭的会场走着。
他还是那身打扮,沾染尘土的黄绸衣,打着一把破旧的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空水罐。水罐的黄铜把手随着步伐晃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他的眼睫毛上也沾满尘土。
他是怎么走进永寿城的,谁也没看见。守城的士兵原本觉得突然到来的少年十分可疑,可是他们还是莫名其妙地让他就这么走进去了;他们像是看见了他,却又随即忘记了他。
满城的阿修罗们,在节日的气氛中在大街上喧哗,肆意享受永寿城的美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穿过人群,走过街道,水罐的黄铜把手吱呀叫着。
他一步一步朝马祭的会场走着。
有人说至尊的莲花眼天神什么都不会想,他不需要思考。但也有人说他的思想中容纳万物。
这不对。毗湿努依然在想着,思考着。
但他只是在回忆一件事。一个场景。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选择降生在天帝的家族,作为因陀罗的弟弟出生。一开始,所有人,包括他的哥哥,都只把他当作一个有点迷糊、爱睡懒觉的小弟弟看待。没人奉他为神中之神。没人管他叫世尊、薄伽梵、至尊主。他得以整天在永寿城里自由游荡,累了就到难陀那园林里睡个午觉,醒来时他哥哥因陀罗会哈哈大笑地勾住他脖子,诃利、诃利地叫着他乳名,拉他去喝酒,看天女唱歌跳舞。
那个时候,天神和阿修罗曾有一段短暂的和平时光。作为质子,当时的阿修罗王金袍把自己最小的儿子钵罗诃罗陀送到了永寿城里抚养。就在那段时间里,钵罗诃罗陀成了毗湿努的朋友。阿修罗王的幼子是个谦虚、可爱、温柔的少年。但也正是他第一个从毗湿努身上看到了宇宙守护者超然的力量和特质。
他们时常在难陀那园林里消磨时光。毗湿努躺在榕树上睡觉,而钵罗诃罗陀则坐在树下读书。
有一天,来自回忆中的甜美气息让毗湿努从睡梦里醒来,他睁开眼睛四处张望,然后看到了远远的草坪上,坐着一个小姑娘。
她长着卷发,圆嘟嘟的小脸秀美可爱,长睫毛下是一双世界上最纯净的眼睛。
毗湿努认出她来了。
她是乳海里诞生的生命,化成人形的甘露。
在乳海边上,他听到她的哭泣。他幻化成女子,把她从战场上带走,把她抱在怀里,他曾感受过她牛奶一样细腻肌肤的温暖。她是他亲手养护的生命。
如今,她就如同他所祝福的那样,自由自在地成长着。
他那如同那罗海一般永远平静、难起波澜的心,第一次因为这样的温暖而动荡起来。
他翻身坐起来,注视着她。看着她独自一人在草地上玩着金球。他着迷般的望着她。在她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的时候,他急急忙忙送去一阵风托住了她,然后命令大地变得柔软,别伤到她。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她是他的第一个执着。
后来钵罗诃罗陀发现了这个秘密。
“您喜欢她吗?”有一次,在毗湿努又装作漫不经心地从远处注视着拉克什米的时候,阿修罗的王子这样问毗湿努。
毗湿努瞪着眼睛看向他,“是又怎么样呢?”他有点赌气地问,不知道钵罗诃罗陀接下来会怎么开口嘲笑自己。
可是那个时候,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朋友绝非凡俗的钵罗诃罗陀,却只是微笑了起来。“您有喜欢的人,那真是太好了。”他这么说。
再后来,钵罗诃罗陀回到了地界。
再后来,毗湿努化身人狮,当着钵罗诃罗陀的面,撕碎了他的父亲。
从那之后,他开始被人称作世尊、薄伽梵、至尊主。
从那之后,所有人,包括他的哥哥,再也不把他当作一个有点迷糊、爱睡懒觉的小弟弟看待。
钵罗诃罗陀做了阿修罗王、战败了、被放逐了、死了。
因陀罗在他身边,越变越傲慢,也越变越软弱。
他还是只能远远看着拉克什米。
他不可能接近她。如果他搬出守护者的身份,要不了多长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其实是甘露化身,那会毁了她。
——您有喜欢的人,那真是太好了。
他一步一步朝马祭的会场走去。
发放布施的仪式已经开始。贫困无依的婆罗门挨着个儿来到伯利的面前,求取救助,而伯利也一一满足他们的愿望。无衣者给衣,无粮者给粮。
毗湿努跟在一个牵着幼小儿女的瘦弱婆罗门身后。他走到伯利宝座前时,阿修罗王抬起头,然后眼睛一亮。
毗湿努知道他认出了他。
“你不是伐摩那吗?”伯利说,笑了起来,红黑胡须下露出雪白牙齿。“你不是那个要去迦湿城里寻找你哥哥的小婆罗门吗?”
“是我,陛下。”毗湿努回答说。
“看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伯利说,“后来我一直在想,当初我应当把你直接送到迦湿城去的,反正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伯利和他的祖父是那么像。容貌的相似,灵魂的相似。
“你找到你哥哥了吗?你怎么会来这里?”伯利又亲切地问。
……不要伤害我的子嗣……
“我找到了,可是我哥哥犯下大错,所以我现在无依无靠。听说阿修罗王正在发放布施,所以我就来了。”
——这是足够的牺牲吗?
毗湿努从背上解下包裹。从包裹里,他拿出一片翠绿鲜艳的芭蕉叶,递给了伯利。
“这是您给我的伞。”他说,“现在,我把它还给您。”
伯利接过那片芭蕉叶,笑了起来。“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他说,“我很喜欢你。只要我有的,我都会给予你。”
毗湿努注视着他。
“说吧,”伯利鼓励着他,“别害怕。”
“我请求您,三界的主人,”毗湿努轻声说,“赐给我三步之地用于容身。”
伯利笑了起来。“这真是孩子话。三步之地能用于做什么?要求些别的吧,金银珠宝,牲畜土地,我都能给你。”
“我只要,”黄衣的少年轻启嘴唇,“能令我容身的三步之地。”
伯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心里有点诧异,但他此刻忘记一切,不合情理,超越常识,乌沙纳斯的警告被他留在身后。“那好吧,”他和颜悦色地说,“我给了。”
乌沙纳斯到处都没有找见天乘。他猜想她的逃跑肯定是有预谋的。这么想着,他更觉得心焦。
他看看天日,估计马祭的仪式即将结束。可就在此时,不安的、浓重的预感突然压住了他的灵魂。
他有过这种经历。第一次他有这种不详的预感,是在因陀罗因为害怕万相死去的秘密外泄而派出杀手刺杀他那一天。
他放弃了对天乘的搜索,急急忙忙冲了出来,就朝着祭祀的会场跑去。
但已经晚了。
他看见守护神毗湿努的本体从祭祀的会场上方升了起来。
他挣脱了天帝幼弟的皮囊,显出了本相。如今,他庄严神圣,近乎无限;他如此高大、如此俊美,他的身躯是天空和大海般饱满的蓝色,他是不灭者、无限者,既是知者,又是被知者。他的气息就好象是宇宙的呼吸。他代表了一切,具备一切奇幻,无边无际,面向四方。他佩戴王冠,生有四臂,握住王杵,举着转轮,被阳光和火焰围绕。与其说是他越变越高大,还不如说是世界在他面前越变越渺小。
这笼盖着宇宙的巨神毗湿努迈开了步子。
第一步,他跨越了天界。第二步,他迈过了整个地界和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