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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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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沙纳斯有点心不在焉。
他看着祭司们围坐在方形的祭火坛边,念诵着咒语,一勺一勺朝火焰里浇着酥油,心却放在其他的地方。
马祭已经进行了一半。放出去的骏马朝西北方跑去,跟随它的军队保障着它的安全。在此期间,伯利王在永寿城里举行日夜都不间断的仪式和祭祀。当太阳改变了方向时,那匹马就会回来,宰杀它之后,马祭就算完成了,伯利就能够正式登上三界之主的宝座。如此一来,谁也不能质疑伯利的王权,如果那时候伐楼那还想起兵,那就是叛乱,而不是敌国之间的战争,道义理法都会谴责他,甚至三大神都无力干预伯利的统治。
但前提是接下来的马祭必须不受干扰地完成。伐楼那那边毫无动静,这不正常。想起威胁尚在,乌沙纳斯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大人……大人?”身边随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乌沙纳斯转头看向他,“怎么了?”他问。
“您让探子们收集的情报,包括近来人间发生的种种异常之事,各个王国的动向,都在这里了。”随侍说,把一叠贝叶呈给他。
乌沙纳斯接过了那叠书信。他仔细地看了看,其中有一则是说在魔龙曾经肆虐过的地方,有一位驼背的老人在帮助流离失所的人们重新修建房屋,整理田地,他沉默不语,但经过他手的东西,就能焕然一新,宛如具有生命。
“陀湿多,”乌沙纳斯喃喃说着,然后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其实不觉得陀湿多这样的行为愚蠢可怜缺乏意义,说实在的,他还有点佩服大匠。
可他就是想笑,笑得停都停不住。
他又翻过一则报告,说有一个女人,在人间四处流浪,走到哪里就问别人是否见过一个骑着红色高头大马、容貌英俊的武士经过。她栖息在神庙里,用舞蹈来为自己筹集旅资和食物。见过她跳舞的人都说她的舞姿美极了。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摸了摸下巴。那个前天界的舞伎可以由她去,反正,一个君王沦落到最后只有女人还对他忠诚,完全不能令人感动,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但因陀罗已经很久没有进入他的思想了。他认为雷神已经翻不了身,但他现在开始考虑是否要派出些人马追查一下前天帝的下落,最好能斩草除根。
“说不定连五老评议会那帮老家伙还会感激我为他们洗刷了污点呢,”乌沙纳斯想着,又去看其他的消息。
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他之前似乎看到魔女、动物什么的奇怪传闻,对,就是在天乘偷偷溜进他的地方想要行窃的那一天……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
“天乘现在如何?”他问随侍。
魔女和传闻又从他脑中消失了。现在他想的只是女儿。
天乘还在睡着。她服了药,黑发散乱地落在床铺上,双目紧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乌沙纳斯坐到了她的床边。他看着她,心里想该如何安慰女儿。也许他可以用假的商吉婆尼花来暂时搪塞一下她?如果那禁咒不起作用,他可以引导她归因于其他要素,比如她使用的方法不对。
但乌沙纳斯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又伸出手去,想要替女儿理理鬓边的乱发,但随即就停了手。
他想起他也曾对沉睡不醒的舍衍蒂和萨蒂这么做过。
乌沙纳斯站起身来,走出门外。永寿城里,万年难得一见的盛大马祭还在进行,音乐四处流淌,城市看起来热闹非凡,而乌沙纳斯再度觉得心烦意乱。
他没有看见他身后的天乘睁开了眼。
她轻轻把手伸到了枕下。她的嘴巴轻轻张合着,就像是在对谁说话。可是她没有发出声音。也无人聆听她的话语。她只是那么无声地说着话。
“很快就能到达那罗延所在之处了。”摩根德耶宣布说。
萨蒂和拉克什米都跑到了船边,朝摩根德耶所指的方向张望。她们看到在水域的那一头,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那就是那罗延歇息的榕树。”摩根德耶说,看向拉克什米,“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对他提吧!不过,你要记得,他与湿婆、梵天不同,即便对自己的信徒,也极其严苛,绝不会轻易施下恩惠,满足愿望。”
拉克什米点点头。“我明白。”
“你有这样的意志就好。”摩根德耶说,“水流会把你们送到那里去的。我要离开了。”
萨蒂和拉克什米看向老人。“为什么?”萨蒂惊讶地说,“你不想去见那罗延吗?”
“我说过他对我没有记忆……”长生不死的老人说,纷乱胡须里又露出令人胆寒的微笑。“再说了,我不会在这个时间见他。我所要做的只是为你们指引道路。”
“这也是注定好的?”在摩根德耶要翻过船缘回到水中的时候,拉克什米这么问。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她,眯细了眼睛。
“你是不愿意去见他呢……还是因为你‘见过’自己不曾在这个时候见到毗湿努大神,所以就不去吗?”拉克什米又问了一句。
老人看着她。“你说呢?”他说。
“但如果你现在回到船上来呢?你……你还是可以让事情变得不一样,对吗?”
“是啊,”老人声音枯涩地说,“我还没活得这么老的时候,也不相信自己会选择在那罗之海上如同尸体一样漂流。我认为我仍然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什么都被注定好了。”
他放开了握住绿色小舟的手,又漂在了水里。
萨蒂和拉克什米看着他只有头露出水上,慢慢地,越来越远,他成了茫茫水面里一个细小的黑点,最后终于消失了。
她们回过头。
那棵摩根德耶向她们描述的榕树已经清晰可见。它生长在水面上,根须伸进水底,它粗大的树干散放光芒,而当萨蒂和拉克什米努力观看的时候,果然看到有人睡在那棵树上。
他不是小孩,而是一个黄衣少年。
小舟越来越接近榕树。萨蒂和拉克什米抬头看着睡在树上的毗湿努。
“他看起来不怎么像画片上的毗湿努啊。”拉克什米紧张地说。
萨蒂点了点头,女孩子们交流的那些画像里,总是把毗湿努画得十分俊美华丽,穿着如同他哥哥天帝般雍容华贵。而现在她们看到的这个正在酣睡的少年,大树的光芒几乎遮盖了他。他看起来平凡无奇。
两个女孩子看着他沉默了一会。“你说我们该等他醒来吗?”拉克什米小声说,“还是应当向他祈祷?”
“叫醒他吧。”萨蒂不以为意地说,她觉得既然毗湿努和湿婆相提并论,大概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拉克什米吃惊地看着她。
就在此时,绿色的小舟已经到了榕树下。船首碰触到榕树粗大的树根时,毗湿努哼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从小舟爬上树根的萨蒂和拉克什米吓了一跳,呆呆地注视着他,这个传说中在三大神里具有最高威力的守护者。
黄衣少年懒洋洋地在树干上坐了起来,赤裸的双脚垂在半空,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是谁啊,……”他说着,低头朝树下看去,随即顿住了。
他看到了站在树下的萨蒂和拉克什米。
他注视着急急忙忙合十弯腰朝他行礼的拉克什米,眼睛瞪得大大的。
“拉克什米?”他轻声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与此同时,萨蒂也低头行礼,直到听见毗湿努声音里的愕然,她才发觉有点不对劲,转头朝拉克什米看去。
拉克什米也睁大了眼睛。“世尊知道我?”她细声问。
毗湿努脸上却突然出现了被噎到一样的神情。他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在了她们两人面前。仔细一看,他的个子其实只比拉克什米略高,还要矮萨蒂一点,完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眼神惺忪的少年。
但萨蒂还是情不自禁地从他面前退了一步。
她感觉得出来,他和湿婆实在是太像了,虽然外表、模样完全不一样,可是就是说不出来地相似,人形的外表下,包裹的是无法形容、难以描述、没有任何人味的庞大存在。
但拉克什米却对此几乎毫无察觉,她只是好奇又充满敬畏地看着少年外表的守护者,因为对方知道她是谁而有些害羞,苹果脸红扑扑的。
“这个……”毗湿努似乎有些不安,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停在一边的绿色小舟。“几乎从来没有人穿越过那罗之海来找过我。迦楼罗给了你们卢醯那树的树叶?”
“是的,金翅鸟王给予了我们帮助。”拉克什米合十说,“而灵魂伟大的长者摩根德耶为我们指引了方向。”
毗湿努嘀咕了一句。萨蒂觉得那好像是骂人的话。他看向她们,扫了一眼萨蒂,睡意朦胧的黑眼睛突然变得冷峻锐利,那一瞬间,萨蒂觉得自己被一柄冰冷的利箭洞穿了,那利箭透过她的□□,插在了她体内的商吉婆尼花上。
但毗湿努随即皱皱眉,眼神恢复了慵懒,他别开了视线,又把目光钉在了拉克什米身上。
“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他说。
拉克什米虔诚地看向他,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毗湿努吓了一跳,萨蒂觉得他差一点跳起来从拉克什米面前逃开。
“我是来向您请求帮助的,”拉克什米说,“因为三界里只有您……”
“啊——”毗湿努喊了起来,“果然是。我就知道。我有很坏的预感。很讨厌的感觉。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拉克什米惊慌失措地看向他,毗湿努立即顿住了。“啊,你说吧。”他说,“我听听看。”
拉克什米低下了头。
“您在那罗之海上沉睡,所以不知道下界发生的事情。”她说,“您的哥哥,天帝因陀罗因为诛杀魔龙弗栗多,犯下了杀梵的重罪,被迫离开了天界,而阿修罗乘虚而入,占据了永寿城,将天神们驱赶到水神伐楼那的疆域。伯利如今正在举行马祭,这祭祀一旦完成,他就会成为新的天帝,而届时不管剩下的天神是否愿意,都必须服从他的权威。”
毗湿努听着拉克什米的话,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的神情变得凝重。
“是吗……”他低声说,“哥哥那么做了吗……”
“如今,天神们已经难以和伯利抗衡,也无法对抗他从马祭里获得的强大威力,所以,”拉克什米抬起头来说,“我请求您,为了维护正法、为了正义、为了人们的幸福,再次下凡吧!只有您才有这样的力量,可以阻止伯利!”
空气凝滞住了。
萨蒂站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拉克什米的目的竟然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