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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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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蒂和拉克什米齐齐发出尖叫。
拉克什米跌坐倒在小舟上,缩向船的一边,而萨蒂猛挥起手臂,却毫无反应,这才想起那罗海上光芒浑噩一片,根本没有影子,雄狮也无法出现。
“你是什么人!”她尖声叫道,瞪视着那老人。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老人竟然在海面上坐了起来,就像在地面上一样。他看着萨蒂和害怕得要命的拉克什米。
“你们又是什么人?”他开口说。几乎难以从浓密纠结的雪白胡须里找到他的嘴巴在哪里。他的声音浑浊暗淡,就像是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的人一样。
“我是达刹仙人之女萨蒂,”萨蒂紧张地说,“她是海神伐楼那之女拉克什米。你到底是什么?”
老人瞅着她们,咧嘴笑了。
“亿万年来,几乎从来没有任何人到达那罗之海上……”他用低哑的声音说,“但既然是你们两个,就不值得稀奇了,这是注定好的……你们是来寻找那罗延的,对吗?”
那罗延是毗湿努的别称。因为他长年呆在那罗之海上,才得到了这个名字。拉克什米和萨蒂对望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拉克什米小声说。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什么都知道。”他说,声音变得更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我什么都见过。”
“你到底是谁?”萨蒂问。
“我是摩根德耶。”老人说。
萨蒂一愣。她好像很久之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对了。那是在她第一次与湿婆相遇的时候。化身雄牛的湿婆提起过这个名字。
……梦境的确是一个来到高层天界的捷径。但自从被毗湿努赐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以来,很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
“摩根德耶?”她问,“被毗湿努赐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
拉克什米吃惊地看向她,而摩根德耶则注视着萨蒂。
“就是我。”他低沉地说。“你们愿意让我上船来吗?”
拉克什米和萨蒂又对望了一眼。老人再度咧嘴笑了。
“别害怕!”他说,“我只是在水中浸泡得太久了。我希望能休息一下。作为报答,我会指引小舟的方向,带你们去找那罗延。这也是注定好的。”
老人从海中爬到了船里。他赤裸的身躯仅以胡须和头发遮体,一坐下来,他就惬意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他说,“这么多年了啊……”
他向外面望了望,然后随手一指。伴随着他的动作,小船自己掉转了方向,顺着水流漂动起来。
“那罗延在那个方向。”他说,“不过要到他那里去,还有得一段距离。”
萨蒂和拉克什米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个怪异的老人。
“我知道你的名字,”萨蒂开口说,“但您为什么会在那罗之海上漂流?”
老人看着她。他的眼睛宛如深渊,吸食星光的黑洞,萨蒂打了一个冷战。
“因为我什么都见过。”他慢慢地说,“什么都是注定好的。”
“我不明白。”拉克什米迷惑不解地说。老人看着她笑了。“我什么都知道。”他说。“你们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我全都知道。你,海神之女,”他指向拉克什米,“你心里怀着一个长久的恋慕。但你身负重任,你的所作所为将会改写天国的历史,这是你父亲交给你的任务。而你,”他又指向萨蒂,“你身体里藏着一个秘密,为了这个秘密,你经历考验,遭受磨难,但也因此获得力量。你现在得到教导,知道懂得控制自己的焦渴,这很好,因为这能阻止你变成嗜血者。但你还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憎恨。”
拉克什米和萨蒂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们几乎同时开口。
老人又笑了。“我说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我什么都见过。”
“你是预言者吗?”萨蒂问。“你说你什么都见过到底是什么意思?”
摩根德耶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看着眼前的两个年青姑娘。“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漫长的故事。”他低声说,“如果你们想听的话,我可以讲给你们听。因为离那罗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个故事也许可以帮助你们打发时间。”
“请讲吧!”拉克什米说,她也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老人往后挪了挪,在小舟上把自己尽量搞得舒服了一些。
“要知道,”摩根德耶开口了,“在万物开端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结束……”
“在这个世界之前的世界里,我是一个仙人,出身显赫,道德高深。
“那个世界到了劫末,充满邪恶,因此遭到了毁灭。在经过烈焰焚烧、绵延了十二年的大雨之后,所有生灵都已经死亡,唯独我还凭借苦行得到的法力依旧幸存。我挣扎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中,四周都是水,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陆地。在这可怕的、寂静的海洋之中,我独自一人活了很多年,漫无边际地游荡,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生物。我感到又忧伤又孤独,最后精疲力竭,感到万分绝望,却依旧找不到栖息的地方,心想不如死去算了。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水面上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在这棵榕树上,有一片树叶,树叶上躺着一个很小的小孩,这孩子身躯发出耀眼的光辉,我不得不用手遮住眼,暗自吃惊,为什么众生都遭到毁灭,这个孩子却还活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那个孩子微笑着对我说:‘摩根德耶,我的孩子,别害怕,我将为你提供栖身之所。’
“我十分愤怒,问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一位活了许多万年的长者,你竟然敢把我叫做你的孩子?’
“然而,话还没完,孩子突然张开口,我一下子就被他吸了进去,进入了孩子的嘴中。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在这孩子的身体里吗?我看到了整个充满阳光和生灵的、运转不息的已知世界,看到了布满城市和王国的整个大地。我看到了圣河,大海,树林,天空,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各安其职。我看到了包含矿藏的群山,看到了野生动物在山岳和平原上游来荡去。我亲眼目睹了世界运行的轨迹,看到了宇宙的历史,看到了所有人、天神和阿修罗的命运,看到了时间的开始和终结。
“我开始感到恐惧,跪下来祈祷。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刮过,我被吹出了孩子的嘴。孩子依旧坐在榕树的树干上,笑嘻嘻地看着我,问:‘尊敬的仙人摩根德耶,你在我身体内休息得好吗?’
“我心中产生了对面前这个孩子无比的敬畏,于是向他行礼,恭敬地问:“威力无边者啊!请问您究竟是谁?为什么你要化作儿童模样,吞下了整个世界?”
“孩子回答道:‘我是远古的原人,我是毗湿努——那罗延,整个宇宙都属于我。我是世界的体现者。我是永恒不变的源泉。世界由我建造,也由我毁灭。我是祭祀,火是我的嘴巴,大地是我的脚,日月是我的眼睛。我是毁灭之光,夜晚天空里的星宿也是我的形态。我是三神一体,如梵天我创造世界,如毗湿努我守护世界,如湿婆我毁灭世界。时代转动多少千年,作为宇宙灵魂的我,就会睡上多少千年。我一直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我感到更加恐惧,便问道:‘那我在您体内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幻象吗?是现实吗?是梦吗?是预言吗?’
“而那孩子微笑着说,‘你在泽国中游荡,感到恐惧和孤独,我便向你展示整个世界,好让你心安。蕴涵在我体内的世界,就是真实。就像花的形态蕴涵在种子里,人的形态蕴涵在胚胎里,当摩耶幻化扩展,世界从梵天手里诞生,它就是你在我体内看到的那个样子,宇宙包含在这里,你所认为的现实世界,不过是它的扩展。因此,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这个世界将会怎样,你都已经看到了。’
“‘仙人啊!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痛苦,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因为我是不能被表达出来的,仙人啊!现在,就你沿着我身体组成的宇宙漫游吧!你将会长生不死,比天神寿命更为永久,把那些注定好会发生的事情,用你的眼睛再度亲眼目睹一遍吧!’
“这样说完,神奇的孩子就消失了。许多个世代过去了,我依旧活着。我留着那独一无二的记忆。我看到,所有的事情,都的确如同我在那孩子体内看到的一样发生了。但我再也辩不清,这到底是我所呆过的现实世界,还是我依旧停留在黑暗的海洋上,那孩子的肚腹里?
“一切事情都是注定好的。宇宙开出了花朵,从胚胎里长成人形,在它出生之前,它的形状已经被确定。一加一必然等于二,人感到饥饿必然渴望食物,孤独时必然追求爱情……就像尸利沙花的种子开不出茉莉花,杜鹃鸟的蛋里爬不出蛇,宇宙的扩展沿着既定的轨迹发生,不会产生意外。因为已经见识过它们将会怎样,我变得无所不知,这让我感到厌倦。所以,我放弃了人间的生活,回到那罗之海上来。
“可是我发现,那个神奇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栖息在他原本所在之地的是你们所知道的毗湿努。他是他,但又不尽然是他。他是他本人在这个宇宙里的扩展,从天帝家族里诞生,与金翅鸟为伴,在白洲游玩。因此他不再记得我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游荡,就像是全然不记得他曾包含的宇宙里将要发生的一切,他表现得如同常人,被喜怒哀乐所困扰。因此,我只好在这片海洋上继续漂流。”
老仙人说完了,他喉咙里发出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声音,“这就是那罗延为我安排好的命运,他让我看到一切,活着经历一切,而我却难以知晓他的目的。”
萨蒂和拉克什米沉默着。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拉克什米最后轻声说,“你知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毗湿努大神,也是因为你曾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啊。”老人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这也是注定好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能够预见到未来,但是他们实际上不过是‘记得’而已,就像我一样,他们回忆起了种子状态的世界。只不过,他们的记忆都飘渺虚无、零散纷乱,只有我是真真切切地记得的。人们说梦比现实更真实,也是因为在梦中更容易回忆起宇宙原初的样子,在梦中更容易‘预见’未来。”
萨蒂又打了一个寒战。她再度想起了自己的那个红色的梦。没有脸的女人,站起来叫喊的石头和影子,只剩下骨头的龙,干涸的水源,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现实。
那么,另外一半呢……?
而拉克什米已经问出了声。
“……那么,”她说,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好奇和焦灼。“你也知道我们的命运吗?”
老人睁开了眼睛,注视着拉克什米乖巧秀美的小脸。
“是的。”他慢慢地说。
“那……那……”拉克什米突然显得惊慌、犹豫又踌躇。她似乎好长时间才下定了决心。“你能告诉我,我……我能见到我想见到的那个人……”
摩根德耶却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命运我不能说。”他说。
“为什么……”拉克什米睁圆了眼睛。
老人摇了摇头。“原因我也不能说。”
萨蒂坐到了拉克什米旁边。
“那我呢?”她轻声问,“我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也不能说吗?”
摩根德耶看着她。
“不,”他慢慢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命运和一个没有种姓、出身不明、对万事冷漠、无欲望、无怀疑、披头散发、穿不吉祥的衣服、半裸着身体的人联系在一起。你们就像是水和凉,言语和其意义,他人无法令你们分开。终有一天,这个人将会娶他选中的新娘。他和他的妻子将如同父母,永永远远在一起,高踞在宇宙顶端的宝座上,为这世界带来福祉。”
萨蒂的脸腾地红了,拉克什米张大眼睛看着她。“这说的到底是谁呀?”她困惑地问。
萨蒂没说话。她的心在胸膛里狂乱地跳动着。掌心的月牙伤痕也仿佛一突一突地在发热。
他没有种姓,出身不明。他对万事冷漠,无欲望,无怀疑,披头散发,穿不吉祥的衣服,半裸着身体。
这说的是谁,再明显不过了。
这些真是注定好的?她想着,从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注定好的?
小舟依旧在那罗海上漂流。也许是难得一次说那么多的话,也许是在海上漂流了多年,摩根德耶躺在船首,毫不客气地睡着了,没过多长时间就鼾声大作。看到他那副样子,萨蒂和拉克什米都感到困倦,也在小舟的另外一头躺下。可是,萨蒂即便身体疲惫不堪,思想却依旧很兴奋,她辗转反侧,最后好不容易才陷入了沉眠。
拉克什米也睡不着。她心事重重,焦虑不安。萨蒂都已经在她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了,她还是难以入睡。
最后她坐了起来。
让她惊讶的是,原本在船另外一头睡得昏天黑地的摩根德耶现在却醒着,他注视着自己,眼睛炯炯有神。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小姑娘。”老人声音粗哑地说,“放心好了。我已经说过,你的命运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拉克什米微微撅起了小嘴。她走到仙人面前坐下。“可是你却告诉萨蒂她的命运。”她说,“为什么?”
摩根德耶哼了一声。
拉克什米突然觉得心一跳。“该不是……”她抬头看向摩根德耶,“该不是因为她的命运比较好,所以你才对她说了?而我,我会……”
“她的命运比较好么?”摩根德耶嘶声说,“现在她睡了,我告诉你吧!是因为太过悲惨,我才不忍心将她的命运说完。”
拉克什米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她难以置信地问。
萨蒂依旧沉睡着,脸色微微带着绯红。老人看了她一眼。
“他和她将成为一体,他人无法令他们分开,”他轻声说,“但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分离。终有一天,你的朋友会极其悲惨地死去,而那个男人会为此杀掉她的父亲。”
拉克什米猛然捂住嘴巴,堵住了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那声惊叫。”
“可是,”她说,“可是你明明说他将会娶他选中的新娘,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啊!”
“是啊,”摩根德耶慢慢地说,“我的确是说过,他将会娶他选中的新娘,和他的妻子永远在一起。可是,我没有说那个新娘会是你的朋友。”
拉克什米睁圆眼睛,注视着摩根德耶。
“那萨蒂太不幸了。”她说,泪珠从她眼里滑落下来,“难道这命运就不能改变吗?”
“不能。”老人疲倦地说,“我已经说过,尸利沙花的种子开不出茉莉花,杜鹃鸟的蛋里爬不出蛇,注定好的轨迹无法改变。”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的话又有什么用?”老人突然尖锐地反问了一句,“即便你知道是如此悲惨的结果,届时你的心还是不会改变,对吗?如果我说了你不想得到的结局,你也许会不相信我的话,你会试着想这么做或者那么做就会改变结果,但到了最后,事情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就连你会在听到我的话之后去试图改变结局这样的事,也同样是注定好的!越是想往歧路上走,却越是走回原地。几千年来我看得够多的了!而如果我说了你希望得到的结局,你届时得到的幸福和惊喜就失去了一半,所以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拉克什米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红,然后她低下了头。“您说得对。”她低声喃喃地说。
老人注视着她。“所以,你的命运我不可以告诉你。”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你想知道的事情。”
拉克什米抬头看着他。
“你父亲交付给你的任务,”摩根德耶说,“你这次来到那罗之海上的目的,你会完成它的。你一定会获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