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杯酒未已嗤豪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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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未及言毕，已是一钩挥出。顾不醉神色微变，不再是那种万事不萦于心，混合着醉生梦死的神情，“将军锋镝犹在否？言甚男儿佩吴钩。”
这房中本无兵器，那条铁链也并不堪大用，顾不醉空手相接，两人均是试探。林翎心中愤恨愈深，方才所受内创相激，本已至了颓势，但他手中兵刃微转，又渐渐化为一种圆滑的转圜之力。同一时分，他在那种力的指引之下，一招一式，却又分外得心应手。
无论记忆还是忘记，这一切都可悲可叹可笑可耻，所以，笑天下可笑之人，叹世间可叹之事。并且，不为外界之举所悲所耻。
到无喜无悲之境，方是你成器的一日。
只要你还堪不破，你就始终不能脱情这一字桎梏。
所谓情障，非只指世间男女情事，而亦指对周遭世人之情。亲，友，执于一物者，未免失之偏颇。执着之于别人，或是进境所必需，而对于你，却是成才之阻碍——而这放下二字无法强加，只有自己才能了解。
这还不是时候。
必须去么？这还不是时候。
如今时候已到，这不只是一次机会，还是必经之途——这一切却只能看你的选择。
钩尖□□本已至了对方咽喉，他却微愕，侧开了钩身。“我暂时不杀你，只是现在一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扭曲，不似从自己的口中发出，却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我要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十倍偿还。”
他看见顾不醉的脸色变了。那个人从来都没有自己表现得那么超脱。任顾不醉是怎样的人，听了那些话语，一样会脸色变得介于酱紫与铁青之间罢。林翎冷笑，顾不醉却似想要寻死，一侧头颅。他不知钩只一面开刃，而林翎动作也快，顺着他的颈项移动几寸，左手拂出，在他膻中穴上一拍。顾不醉登时泄了气一般，躺倒地上。
林翎轻笑道，“顾城主不是好男色么？可惜，我如今却没有什么颜色让你尽兴了——并且，我看这屋里的冤鬼也会笑着看顾城主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如他们从前一般罢——这密室还真是个好地方，不是么？”
他忘了邵隐的托付，忘了一击得手迅速离去的嘱托，他只是个要报仇的人，站在此处就是为了替自己报仇。
少年抬脚踏上顾不醉的小腹，缓缓向下，一用力，顾不醉的脸上顿地冒起一层汗。少年挑起唇角笑道，“舒服么？顾城主，你很欢喜，我看得出来。”
而顾不醉什么也说不出来一般地动着嘴唇，面容有些因为痛楚而扭曲。
“我看见你欢喜的神情，我知道其实你喜欢这样。”林翎轻笑，脚下又是重重一碾。
顾不醉此时真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林翎看着那个人，带着恶意的笑容又浮了上来，“怎样，顾城主，想着用什么方法杀了我么？想着如果今天活下去就去找林翊算账么？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他无论如何，都比你高贵得多。”
他放松了脚，顾不醉哼着，蠕动着，却没有方法去触碰痛楚的所在。林翎蹲下去，在那人的身边，笑得快乐至极，“快乐得太过，变成了痛苦么？我来帮顾城主一并了断，好不好？”
吴钩寒芒瞬地掠过，顾不醉连叫都叫不出来了。血的颜色倏尔晕染开来，林翎用脚踢了踢顾不醉，“你把我的兵刃都弄脏了。这下还想着害人么？真是没用啊。”
他言语之时，又在顾不醉的脸上，用钩的枪尖拉下一道血口，再拿顾不醉的外袍擦了兵器，“我说，你当初为什么非找上我们不可呢？”
地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冷峭讽刺，说不出地瘆人。“因为，人总会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他轻声道，“欢迎成为下一个我，你让我很欢喜。”
那种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印在骨头里血里，不能忘记，无法承受。因为他不愿承认与恐惧承认的事情，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
他——他就是下个顾不醉？
他就是下一个顾不醉？
他看着顾不醉身下的血泊逐渐扩大，手中的兵器悄然滑落。
他不能变成自己的仇人，但他分明已经成了自己所仇视的同一种人。他们一样残忍，一样不留余地。这种苦痛不曾出现，是因为他反抗了这样的一切，但这种苦痛根深蒂固，又是因为这原本虚渺的可能已经在变成现实。
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少年在这种错综的情感煎熬之下，吐出了一个字，“你——”
而顾不醉的那双眼睛依旧是冷嘲的，讥诮而锋利，他从未看见过的那种眼神。
这不是那个人，但这又是那同一个人，他为了恨这个人，放弃了能放弃的一切。
少年缓缓地弯下身子，捡起了掉落的兵器。
“你错了。”他终于轻声开口，“我之前不是你，之后也不会是你。你从未尝过我的痛苦，我也没有必要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举起吴钩，极轻极轻地压上顾不醉的咽喉，“你知道我不会再因为你而动摇。”
“先生！”他忽听见一声惊呼。
话音未落，忽有大力自后而来，林翎抬手抵御，那力道大得出奇，他身子被那力量迫得直撞上墙去。一直忍着的一口血终于喷出。林翎眼前一阵黑，但他强忍着转过身子，黑衣蒙面的人检查了顾不醉的伤势，止血解穴。那是牧归舟，那么邵隐——
“千钧一发之际，在下来得迟了，害先生受苦，真是对不住。”蒙面人道。
林翎看见牧归舟的眼，往日那种带着讽喻的平静温恬全然不见，如今的牧归舟冷静而凌厉，整个人高而挺拔，如一柄出了鞘的剑，再没有什么能遮掩他的锋芒。
从前与现在，哪个牧归舟才是真的？林翎如今远离房门，这屋四面无窗，炉火正明，连熄灭灯火乘机逃走都不能——那么，还是要杀了顾不醉。
林翎低叱一声，吴钩又抬，刺挑之势，虽是一指牧归舟，却换了个虚势，直向顾不醉咽喉。牧归舟拦在顾不醉身前，身法快极，连接他三招，“连那个心高气傲的家伙也会为你挡我，你的面子可真不小。那小子负隅顽抗，我可费了不少功夫。”
他擒住了邵隐？林翎一惊，想起一日前牧归舟所言及之事，吴钩出招更添无情，“就算你擒得住他，也未必擒得住我！”
他发起狠来，虽是已受内伤，但无所顾忌，杀招连环而上，牧归舟一时竟也有些顾此失彼，左支右绌。林翎大喊，“为虎作伥，留你做甚？你既然是顾不醉的走狗，那就一起去死罢！”
一钩横出，牧归舟出手接下，“不识大体，不知好歹。前日留你一命，我看留你反生事端！”
牧归舟目光骤冷之时，顾不醉突然发话，“归舟，不要杀他，把他留下。”
一霎时，林翎见牧归舟一愕之后眉头微皱，“谨遵先生之言。”
牧归舟言语之时，还是往日一般温和谦逊，林翎站定，面目全非的脸上，逐渐扬起笑意，“原来，你和那个小孩一样，都甘心做他的娈童。”
牧归舟面色一寒，弹指三点，林翎避无可避，劲风透体，顿时半点气力也使不上，手中吴钩无力落地。他从不离身的武器这一日已经落地几次了？
顾不醉终于爬了起来，因为痛楚与失血，脸色白得可怕，“牧统领方才说，他还有同党？”
看着顾不醉的姿势，林翎咬着牙冷笑。
“是的，属下无能，不仅被他拖延了时机，最后还为他走脱了。”牧归舟道。
“可再别属下了，京兆统领比起在下，官衔是只大不小，我却要叫牧统领一声阁下呢。”顾不醉道。含着痛从齿缝里发出的声音有些发颤。林翎看着他们狗咬狗，也觉得解气了一些。
牧归舟道，“先生言重了，晚生这次遇到了难缠之人，以晚生之能为，居然也无法擒住他。后来我发觉他意在缠住晚生，而让此贼——我是惦着先生，却又怕贼人走脱，如是耽搁了，害先生受苦，晚生——”
“这事倒是奇了，世上还有牧归舟擒不住的人物？”顾不醉哼笑道，“你不会是故意放走了他，再拖延时间，就盼着我在这里被这人杀掉罢。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放走这一个？”
“先生既是不信在下，归舟也无话可说。”牧归舟道，“但是，不信不义之事，归舟决不会做。”
“那么，”顾不醉道，“你把这个人带去廖明冶那里，我想廖刑司会问出另一个人的下落——只要你不在路上放了他，一切都可以交给你师弟。”他顿了顿，“我想，京兆统领是不至于私纵人犯的，不是么？”
牧归舟低头道，“谨遵先生之命，归舟……不敢逾矩。”
他走到林翎身侧，嘴唇不动，蚁语传声，“此回他的生死，也在你一念之间。”
林翎漠然，任牧归舟把自己带出那间密室，一直压抑在胸中的一口血，终于忍不住咳了出来。他浑浑噩噩地走，心中全是悔恨。而如今邵隐在何处，如何，他却无法知晓。
命运之门关闭在面前，全是因为他自己的幼稚与执念——他被仇恨冲昏了头，却直至失败才会想起自己的愚蠢。而邵隐呢？他的伤，还有毒，他不会再去找林翊，那么他又会在何处？
林翎希望邵隐安然无恙，至少不要因为自己——他听见身后沉重的门关闭的声音，他知道，如今一切皆已终结。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杯酒未已嗤豪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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