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15、杯酒未已嗤豪杰（上）

　　林翎愕然道，“你说的是……”
　　“还能有谁？”邵隐的眼在这幽暗的走廊里，亮得如星子一般，“他也来了，我可没想到某人会如此有空。白日当差，还要夜闯民宅。”
　　林翎一怔，“你是说，他的目的与我们相同？”
　　“他非是那种人，或是有自己的理由也说不定，但是，别指望他会帮你，他一定会阻止我们。”邵隐简要地道，“快些，若是我毒发，可能拖不住他。”
　　林翎加快步子，软底的便鞋不发出任何声响。走过这条长廊，便是那间所谓的书房。书房的墙上有一幅修竹，画下的密道，就藏着那些肮脏的东西。
　　走到书房门口，二人停住了脚步。林翎将耳贴在门上，听屋中是否有动静。久久没有声响，他才开启了房门，踏进屋中。如今每一刻都是生死，赌上性命，会有很多人放弃这一盘不跟。
　　书桌后缓缓站起一人，身着黑衣，以巾蒙面，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他们原本认识的那双眼睛再不复之前所见的平静，它们其中似是夹杂着错综的情感，却又是空茫的。那是一种激烈的格斗，在那之中被折磨的，只有被这种情感羁绊的人。
　　“我说了，杀无赦。”黑袍的人不见口唇动弹，声音却实实在在传来，一字一句响彻脑海。“难道你不知我言出必行么？”
　　那又如何？这一刻，林翎的心却平静至极。少年轻轻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真是幸会，牧统领。”
　　言语之时，对方色变。牧归舟目光一凛，桌上一支笔被他持起，指尖轻点，疾向林翎面门而来。林翎一举手中吴钩，攻守自宜，钳住面前笔杆，身子向后一侧，拨开来袭之笔。
　　他觉那笔来势势大力沉，手腕几乎麻木，而转瞬之间，邵隐已然踏前，碎心剑出鞘，满屋顿是凛冽杀意，“牧统领，邵某领教了。”
　　“毫无长进，谈何领教？”
　　林翎趁牧归舟分心应付邵隐，一掀墙上画卷，身形蹿入。背后二人已非他能顾及，他如今只需要找到顾不醉，并且，杀了那个人。
　　林翎跑在那条幽深的走廊之中，看见远远的一点光亮。那是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明，却也是置人于死地的烈火之所在。林翎握紧手中的吴钩，跑向那处光亮。
　　旧日所受恩德无以为报，如今，只有以憎恶与复仇来偿还那笔债——顾城主，有人从死之国回来了！
　　那一线光来自一道门的缝隙，跑得愈近，里面人的声音便愈发清晰了起来。林翎面无表情，握紧钩柄。杀了顾不醉，他低声自语，一定要杀了他。
　　长廊几乎无穷无尽，他却终于跑到了尽头。起点也是终点的所在，当日他以必死之心离去，如今又怀着必死之心归来。
　　林翎轻轻推开那一扇门，热气扑面而来。一股甜腻而令人作呕的气息，让他不由用左手掩住了口鼻。他永远不能熟悉的气息。屋中的光让他一时找不准焦点，屋中的人却也一时没有看见这自黑夜之中冒出来的少年。他看清周遭之时，不由冷笑。
　　原来，顾不醉从未改变过。
　　墙边壁炉之侧挂着大氅，壁炉之中有火光。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屋的正中是一张大床，床极为宽大，近有一丈见方。床上半倚一人，微闭着眼，左手中持一只水晶的杯，杯中半满殷红如血的酒。林翎踏近一步，那人却似是不觉林翎的走近，左手摸着身边一人的鬓发——他身边的人乍一看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眉目清秀，蜷缩成一团，只有眼泪从他光洁的面上拖出两道泪痕，那是他颈项上的铁链之外，身上唯一的装饰。
　　一切与三年前一模一样，顾不醉总是喜欢看到人哭泣。
　　林翎忘了邵隐让他速战速决，忘了如今应该一钩刺死面前的人，然后出去一起逃走。这种仇恨与憎恶炙烤着他，让他忘了一切，甚至忘记了最早的目的——他心中只存了最后的一点念头：原来曾被赐予的，如今要加十倍偿还。
　　“又是谁偷偷进来，冉么？不乖的孩子——”床上的人似是终于听见了他的步入，还未睁眼，便已问话。那虽是个形貌昳丽的人，长久纵欲，却给他的面上笼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黑影。
　　林翎的手指紧扣钩柄，但他被某种异样的情绪攫住了，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当然是来服侍阁下啊，顾城主。”
　　他本就是本地的人，这样刻意用槿地的口音道来，缠绵刻骨，别有一番滋味的声线。顾不醉轻抬了眉，睁开眼来，“是熟识的人么？倒是幸会了。”
　　他坐起身，披了一件袍子，转过身来，林翎笑道，“幸会，不知顾城主想要怎么死？”
　　“怎么死呢？”他还拿着那只酒杯，在手中轻轻转着，“被猎犬在林中当成猎物，咬断了喉咙拖回去，还是被廖明冶一点点用他的那只烙铁烫死？我想，一口气喝下这杯毒酒，可能是最轻松的死法罢——你要选哪一个，林翎？”
　　“你可不要弄混了，顾城主。”林翎走近顾不醉，轻轻挑起唇角，“要选择的是你——不，我也懒得给你那么多选择。无论如何，你还记得在下，林某真是受宠若惊。”
　　他举起手中吴钩，轻轻地从自己脸上钩下那张薄薄的面具，“顾城主还请好好看一看在下，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你罢。”
　　顾不醉晃着水晶杯，将杯中血色的酒倾洒在那一直瑟缩无语的孩童身上，翻转杯子，将最后一滴美酒倾出，方道，“我却不知你是如何混进来的。是我的人太过无用，还是这三年，已经把你变成了……”
　　“哪能与城主相比。”林翎冷笑，“既然城主不敢舍身，林某便自作主张了。”
　　而顾不醉依旧轻笑，右手轻提，将那身侧的人拽了起来。因为咽喉上套着的锁链，那孩子一时喘不过气，手脚无力地挣扎了几下。“若我当初这样锁住你，你是插翅难飞——到了现在，你还在浪费我的宠爱呢。”
　　林翎听顾不醉言语不堪入耳，又一时忆起那些旧时屈辱，狂怒之下，吴钩一现锋芒，竟是直取顾不醉颈项。顾不醉双手一折，那一截铁链卡住兵刃，顺势一脚踢在林翎小腹上，“我放过林翊，你不知感恩，却来找我！还真可惜啊，那孩子和你有着同样的美貌，不是么？”
　　他错估了顾不醉？林翎急忙撤力，身子向后平掠，堪堪停住脚步。这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需要众多侍卫保护的，那个焱城城主——那么这是一个局？要对付的原来是受伤的邵隐，如今却撞上了他林翎的，拙劣的骗局。
　　根本不堪一击的力量。
　　林翎冷笑，刻在面上的伤痕狰狞刺目。他忍住小腹痛楚，冷声道，“我不会让你碰他一根手指，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轻抬钩身，林翎猱身又上。床上的孩童似是被惊吓，又似负痛，缩成一团动也不动。这个顾不醉单凭一条罪过，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气。
　　吴钩一路攻势，顾不醉只抬手中水晶的杯，格挡之间声响清脆，几如断金碎玉。林翎第一击不见效，又想起外面牧归舟与邵隐之事，心下急躁，乱了神思，出手便也凌乱。顾不醉手指一弹，那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疾飞而出，正中林翎胸口。他觉气血一滞，暗叫不好，一时间却难冲破。
　　“于是，还是换我来问你么，想要个什么样的死法？”
　　顾不醉已经不年轻了，身材也有些发胖，谁会想到，想到的时候，又要怎么应付？林翎看着那人走近，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的感觉，慢慢在心中升起。
　　“因为恨我，把自己的脸毁了？”顾不醉的声音压低了，却有一种魅惑的气息透了出来，“因为恨，你要回来杀了我。”
　　那种感觉就像三年前一样，却又不尽然，那时候还有希望，如今却一无所有。
　　“因为恨，你找了人当你的帮手，而你自己进来——你要我在你的面前，一点点剥了那人的皮么？”
　　这还不是时候，如今时候已到，却为什么还是被困在局中？
　　为什么没有办法超越？
　　为什么？
　　林翎大喊，“娘希匹——！”
　　强聚内息，林翎冲破穴道，一拳结结实实揍在顾不醉的脸上。因为过急，他胸中气血翻涌，几欲吐血，但他此刻绝不再屈从！
　　那一拳足用了十二成力，顾不醉身形倒飞，在半空翻个身，又落在那张大床之侧，“看来，似乎有些危险了啊。昔日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可惜要杀我，还远远不够。”
　　“我不是想要杀你而已，顾不醉，我是来杀了你。”少年冷笑，俯身一抄吴钩，那一弯青青的钩，如美人眼波一般，凌空一挥，破风之声撼天动地，“在杀了你之前，我还要让你知道，我为了什么来向你要求你的回报。”
　　他左手轻轻拂上面上伤痕，“你昔日不是对着这张脸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又做了那么多污秽的事么？狂喜狂悲，无可名状。我不会忘，你也不要忘了才好。”

作者有话说

　　好吧，小林子蒋公化了，捂脸。
我想了一下，焱城或许大概是在浙江一带吧，所以小林子的吼骂从国骂变成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