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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厌喜 ...

  •   许是醒时太过疲乏,衣轻尘这一觉睡得很沉,十年来,每当他的睡眠沉至一个境界,便会梦到一片广阔的海,海的尽头连着山,山上青竹繁茂,竹海中掩着条道路。他数着小径旁的灯龛一路往上,数到第九十九盏时,道路的尽头便出现了一座爬满白色霜降花的院落。

      衣轻尘伸手拨开掩住门洞的花枝藤条,身着玄色华服之人正坐在石制茶几旁研磨药粉,那人听见花枝摩挲的动静,抬首,额前发丝坠下一缕,漠然的面上勾出一抹黯淡尘世的笑意,“你来了。”

      衣轻尘便回以一笑,“厌喜,为何每次我到你这儿来,总是白日......”

      厌喜笑而不语。

      “你今儿研的是甚药?”衣轻尘与之结识了十年,虽至今没弄清厌喜从何而来,又为何长存于自己梦中,却总怀抱着一股亲近之感。他走至石桌前,用指尖沾了些石杵上的粉末送入口中,苦味顿时麻痹了整个口腔。

      厌喜无奈笑道,“莽撞,若我研的是(这也??)毒(要屏蔽??)药(我佛了??),你可有想过后果?”

      衣轻尘端起茶盏漱口,“这不是有你在么?你医术卓绝,还能眼睁睁看着我死不成?”厌喜摇了摇头,继续提笔记录药方,衣轻尘好奇地凑了过去,“你这是在写什么?”

      厌喜头也不抬,全神贯注纸上,“调理柳公腿伤的新药方,虽还未完成,但效用定会比上次交予你的那副方子效力好些。”

      衣轻尘顿时蔫吧了,“你还是别写了吧,写了我也买不起。”

      厌喜不解,“这些都是价格很低的药物,为何会有买不起一说?”

      衣轻尘便将近月来黄老板连连抬高药价一事告知了厌喜,厌喜听罢,眉头皱了皱,“仗着灵山弟子身份胡作非为?若我还活着的话......”

      衣轻尘坐在厌喜对面,直将厌喜的话听得清楚,“你是神吧?神也会死?”

      厌喜笑道,“你哪儿看出我是神了?”

      衣轻尘如实道,“我也不清楚,总觉得你与常人不大一样,至少你这般好看的,我在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

      厌喜从来不在意这些虚名,但能够被衣轻尘如此夸赞,还是颇为受用的。

      二人如此闲谈了一盏茶的功夫,衣轻尘方才后知后觉地端起了自己的茶杯,“我喝的不是你的杯子吧?”刚说完,才注意到厌喜面前也有一盏茶,便更加疑惑了,“你一个人的时候也泡两杯茶?”

      厌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习惯罢了。”

      既不肯细说,衣轻尘也不好多问,只好转移了话题,“厌喜,你教我识字吧。”厌喜不解其意,衣轻尘便颓丧着脸解释道,“文不成,武不就,赚不来钱,还要师父挣钱养家,人人看我皆如绣花草包,我也想活得争气些。”

      厌喜沉默片刻,将手中药方递给衣轻尘,“眼下没有现成书本,便先借药方一看,下回你来之前,我将字帖备好。”衣轻尘点了点头,厌喜便用拨药的竹签指着药方上的字迹,挨个念道,“半夏。”

      衣轻尘便在掌心仿着书写,“半......夏......”

      “当归。”

      “当......归......”

      “杜若。”

      “杜......若......”

      醒来已是晌午,院中雨声簌簌,打铁声仍旧响得颇有节奏。衣轻尘在被褥里坐了一阵,凉风自窗户缝吹入,将脑中的混沌清明了大半。他若有所思地望向那面雕花窗棂,除开满脑子药名外,他依稀记起昨夜,房中似乎有客到访。

      昨夜,他与厌喜识字识到一半,神识便被什么物事落地的声音拉扯回了现实,半梦半醒中听见雨声,又觉着肩头有些酸痛,那儿是白日里被狗熊撞的伤处,本以为一觉睡醒自会消肿,不想入夜凉风一吹,竟是严重了几分。

      他被梦魇着,挣扎着想要起来抹些伤药,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恍惚中,窗棂被风吹开,耳畔的雨声大了一轮。

      他勉强抬起眼皮朝那处望去,只瞧见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正从窗户爬进屋里,将眼睛合上许久,再睁开,便看清了来人。

      是一名陌生的少年。

      少年身上的衣裳款式倒是同先前那个站在枇杷树顶,给自己送钱袋子的人一模一样。

      少年小心翼翼地落脚,转身合上窗户。及腰的发尾尚在滴水,衣裳却未沾湿一寸,他将一柄雪白的纸伞倚在墙角,悄无声息地来到床畔,衣轻尘下意识想要去取枕头下的匕首,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只得放任少年将冰凉的手伸进被中,将自己的左手牵出,握紧。

      他晕乎的很,见此人没有歹意,便放任他去了。

      迷迷糊糊中,衣轻尘似乎听见有个人在喊自己“雪哥哥”,而自己正站在黑暗中,循声望去,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自己迈开步子朝男孩方向走去,男孩却越跑越远,越跑越远,终于消失在了自己能够触碰到的距离里。

      男孩消失的地方出现一个泛白的光点,衣轻尘指尖一触碰,便有婴孩的啼哭传来,周遭景象变了变,变作了记忆深处的模样。那也是一个雨夜,滂沱的大雨仿佛随时都会带来山洪,小小的衣白雪踩着泥坑,拨开一片又一片草丛,终于在一片乱葬岗中寻到了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座积水很深的空冢,因为雨势太大地势太低,已与河道连为一体。装着婴孩的小木盆便在这冢坑中浮浮沉沉,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将襁褓中的婴孩捞起抱在怀中,如获至宝。

      他不知是怎样的运气才会让自己与这个孩子相遇,明明河道水势那般湍急,小小的木盆随时都有可能被掀翻,明明前方是更深的悬崖更高的瀑布,木盆却恰好被卡在这方小小的墓穴中。大约是天意觉得亏欠自己,才送来了一个生命,给自己重新守护的机会。

      他抱着那孩子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座乱七八糟的坟前,坟前无碑无字,只有一个破碗,里边放着两个蔫了吧唧的野果。衣白雪扑通跪下,朝那坟磕了三个响头,“爹,娘,兄长,阿姊,弟弟,妹妹......谢谢你们救了他......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一定会.......”

      檐下鸟雀啁啾,衣轻尘回过神时已是泪眼婆娑,赶忙抓起衣角拭去。

      是了,他记得以前的事了。

      他本名衣白雪,出生在南疆的一座破落乡村,家中父母并兄弟姊妹共十一人,家境贫寒,只有一方田地,收成全凭天意。自己同兄长弟弟们为了贴补家用,便整日偷鸡摸狗,一不小心还会落得个鼻青脸肿的下场。

      六岁那年,天下大旱,全村上下颗粒无收,他同弟弟在父母兄长们的注视下吃完家中最后一块馒头,之后的日子便变得分外难过。白日里,爹爹和阿娘会出门觅食,自己便拎着竹筐同弟弟还有大黄狗到处去找草根和田鼠,这样还能勉强维持生计。

      可是雨水始终没有眷顾这座村庄,歪倒在路旁的骷髅越来越多,兄长们带回的食物越来越少,父母渐渐地不许自己出门,自己便同弟弟妹妹们趴在窗边看着村里发生的一切,以及,盼着父母带着食物回来。

      一日黄昏,残阳似血,自己透过窗户,瞧见外边干涸而皲裂的田埂上,父母正含着笑意满载而归,他们带回了很多肉块。

      慈祥的阿娘抚着自己的脑袋,声音轻而温柔,“小七,你定要多吃些,瞧你怎都瘦成这般了,连弟弟妹妹们都比你壮实些。”

      那夜,他们都久违的吃得很饱。

      后来父母每天都会带回很多肉块,家中的姊妹们都以为苦日子将要过去,直到那夜来临。

      那是父母往家中带回肉块的第十日,那日归家,父母的面色却是罕见的沉重,他们将窗户锁死,大门用桌椅抵住,不多时,便有很多人朝着门板拳打脚踢,其中尤为激动的是一个嘶哑的男声,他一面揣着门板,一面哭嚎,“妖怪,你们都是妖怪!我亲眼瞧见你二人将我那死去的可怜娘子切成数块带回家中啖食,就是你们,还我娘子全尸!还我娘子全尸!”

      那时家中有几人在吐已记不大清,但衣白雪却没有吐,他蹲在漆黑的角落里心中罕见的害怕而又冷静,小小的他竟觉得父母做的并没有错。

      那夜,呕吐物的酸臭混杂着厨房里肉块的血腥,和屋外大黄狗撕心裂肺的惨叫,构成了衣白雪心中小小的噩梦。

      此后日复一日,父母只得空手而归,最小的妹妹饥饿难耐之下吃掉了自己的枕头,喝了一些父母带回的水,便在哭泣与哀嚎中胀肚而死。那时的自己看着安静睡在塌上的妹妹,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愧疚,他哭了整整一日,也没在意父母最后如何处置了妹妹的尸首。

      此后每当父母出门,他也会偷偷拎着竹筐出门,只是这次身后跟着的只有弟弟一人了。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是了,他同弟弟出门没多久,便遇见了那群饿疯了的村民,他们在身后追赶着自己,自己只顾着逃命,连弟弟是何时不见的都未有印象。

      这之后,他便学乖了些,同兄长和阿姊们待在家中面面相望,时而傻笑,时而又哭,更多时候是听着屋外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哀嚎瑟缩成一团。

      大旱带去了村中过半数人,甘霖却是铁了心不肯降临这片土地,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来不及处理的尸首整日在田间暴晒,虫蝇遍布,恶臭熏天,再无人敢打这些烂肉的主意。

      腐烂的气息弥漫在村中的每一个角落,衣白雪闻得头疼不已,他觉得这股恶臭正在侵入自己浑身的每一根毛发,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呼吸的是这股恶臭味,床单被褥是这股恶臭味,连父母带回的水,也弥漫着一股恶臭。

      恶臭混在泛黑而珍贵的水源中被每一个人灌入心脾,短暂的清凉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肚子的绞痛与连连不断的反胃,衣白雪喝得少,却也异常痛苦,他浑身酸软地倒在地上,喉头涌起一股股的臭水,从牙缝与鼻腔喷溅而出,落在地上,是黑绿的一滩。

      他抬手想要去拭脸上的狼狈,轻轻一擦,却是满手黑红的血。

      他惊恐而失措,想要求助父母,却更加恐惧地发现家中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眼中,鼻中,口中,耳中,都涌着这样的黑血。

      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兄长的脚踝,哭嚎,挽留,拼尽全力,“二哥,我会死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二哥伸手拍了拍衣白雪的脑袋,口中大口大口地涌着黑血,“小七莫怕,不过疼一会,一会会就好了......”

      衣白雪拼命地摇着头,“不,你们的样子都好吓人,你们......”

      “呜......小七......”衣白雪应声望去,三姐正捂着肚子缩着一团,大片血迹从她的腿间溢出,染黑了原本艳红的布料,她的小腹在逐渐干瘪,她伸手去握衣白雪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我......我还不想死......”片刻,便彻底化作了一张皮包骨。

      衣白雪从衣裳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泥巴敷在三姐脸上,手足无措,“阿姊,阿姊,你醒醒,这是我去赤脚大夫那偷来的药,你总说他骗人,可我真的见过他救活过人,他的药......他的药也定能......”身体越来越沉,没顶的黑暗压来,意识不受控制的堕入深渊。

      衣白雪再醒来时,家还是那个家,家中却只剩下几具冷冰冰的骷髅架子。

      他一度以为这只是场梦,等了好久,都无人醒来同他道一声玩笑。倒是老天见他可怜的紧,却偏要寻他开心,一道响雷,二三狂风,大雨携倾城之势铺天盖地而来,灌入每一寸皲裂的土地,洗净每一根鲜血淋淋的骸骨。

      这场雨下了许久,久到衣白雪发现自己已经失了端起一盆水的气力,久到他耗尽浑身解数给所有尸骨都刨了坑,久到他在乱葬岗游荡数月,终于遇到了那个被丢弃的婴孩。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婴孩,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唯一的亲人。

      他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将弟弟抛在身后独自苟活,若有将来,即便是要他死,要他永堕无间,要他万劫不复,他也心甘情愿,只要能换来亲人的安平,无论怎样的代价......

      后来?再后来?

      衣轻尘用力锤了锤脑袋,却再也想不起更多。

      回忆止步于最为悲惨的童年,令衣轻尘心情沉重。若他记得不错,那时他方才六岁,一个六岁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带着另一名襁褓中尚在吃奶的婴孩该如何过活?

      又该活得如何艰难?

      “为何就是想不起了呢?”衣轻尘狠狠地一锤床板,床板无甚响动,倒是他手疼的紧,“一点点都好......”就像走在一段路上,前边却突然出现了万丈悬崖,那缺失的,遗落的回忆似乎早已不存在于自己脑海中,被凭空剥离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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