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7、调整 ...
-
于渭城静养的第十日,在沉生沉依各种灵药的海塞之下,衣轻尘终于能够勉强下床走路了。
虽仍步履蹒跚,却总好过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混吃等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花沉池。
这十日来,他不断克制着心中涌起的去见花沉池的欲望,强迫自己不要因为冲动而增加沉生等人的压力,这才硬生生克制到了今天。
循着记忆,熟门熟路地在回廊中扶墙前行,恰迎面撞上了要来为自己换药的沉依与如会二人。
沉依下意识上前来搀住衣轻尘,慌张道,“衣公子,你怎跑出来了?”
衣轻尘将沉依要搀自己的手推开,放下自己扶墙的手,勉强站直身子,浅笑道,“这段时日承蒙你们照顾,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沉依忧虑地望着衣轻尘的腿,“伤筋动骨一百日,这才过去一月不到......”
衣轻尘合掌于胸前,努力拜托沉依道,“我这次绝对不会乱跑了,连这间院落的门都不会出,我只想去看木头一眼......毕竟他是为保护我才受了那般重的伤,我晓得他眼下还没有醒,需要有人照顾,灵山要照顾的伤患那般多,应当很忙吧?所以至少让我替你们照顾他......”
沉依担忧地与如会对视一眼,如会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端着的热粥,与沉依点了点头,沉依无奈地叹了一声,将衣轻尘将要弯成对折的上半身搀起,服输道,“我知道了,公子你随我们来吧......”
衣轻尘随二人穿过长廊,绕过后厨,来到了一间极偏僻的院落,饶是衣轻尘在此地住了十年,也不免对这座小院落有些许陌生。印象中,这间院落一直被杂物堆满,房间也尘封着,根本无人打理。
可眼下院落中的杂物已被悉数理到了外头,衣轻尘方才意识到这间院落当真是极清幽了,卵石小道,夹道茂竹,无甚阳光,清凉的很,十分适合用来养病。
沉依一边在前领路,一边有些忧虑地侧头去看身后的衣轻尘,衣轻尘注意到沉依的目光,面上保持着一贯来的微笑。
他已经做好准备了,不论见到的是怎样的花沉池,他都会去坦然接受。
三人来到房门前,沉依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衣轻尘正疑惑二人为何不肯敲门,房门便被人从屋里头打开了,房中乌压压的,窗户都被人用黑色的布料给封死了,只有四角的夜明珠勉强维持着足以让常人行走的亮度。
沉生站在屋内,震惊地看了看衣轻尘,又转头看了看沉依,沉依无奈道,“衣公子可以走动了,便带他来看看。”沉生面上的惊色方才缓和下去,将进屋的道路给让出来,与三人擦身而过,打着呵欠道,“你们去看着也好,我困了,回屋去睡一会。”
初进屋时,因着眼睛无法适应骤然的黑暗,衣轻尘看不清脚下阻碍,走的有些小心翼翼,等到眼睛逐渐能够看清床榻的轮廓后,方才注意到花沉池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三人在床榻旁停下,衣轻尘下意识伸手去触花沉池的脸颊,指尖传递过来的温度很凉,衣轻尘有一瞬的心惊,片刻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个活死人,会这样也不足为奇。
沉依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衣轻尘的侧脸,轻声道,“虽然很微弱,但是还有脉搏。大师兄他......伤的很重,骨裂上百处,头颅受到很大的冲击,意识沉睡,除了失去一条胳膊外,身上还有很多刀伤、鞭伤、烧伤......虽然都差不多愈合了,但是可能会留疤......”
又强忍住眼泪,与衣轻尘勉强笑道,“毕竟我们的医术根本没法跟大师兄比,连这种痕迹都没办法替他彻底消去......”
衣轻尘闻言默默捏紧了拳头,面色却依旧看不出甚变化,只择了个凳子坐下,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了花沉池仅剩的那只手,微弱的脉搏在指尖跳动,衣轻尘方才彻底放心下来,弯下身子,将头枕在花沉池的脑袋旁,浅笑道,“太好了,木头他还活着......”
沉依看着衣轻尘如厮作态,一时竟不知如何宽慰,如会无奈地看着面前几人,只将手头的热粥放下,戳了戳沉依的腰窝,悄声道,“师姐,别哭了,一点威严都没有了,既然衣公子要留下来照顾沉池长老,你应该叮嘱他一些该注意的事吧?”
沉依方才恍然地擦去眼泪,嘱咐衣轻尘道,“公子你既是要留在这儿,切记不可让光漏进来,大师兄眼下虽是活死人,可进食饮水还是必须的,不过眼下公子你的手还不太方便,喂食的事......”
衣轻尘却突然睁开眼睛,“我可以的。”
沉依沉默了一会,方才妥协道,“好吧......喂大师兄的话,饭食一定不能很烫,温的凉的都可以,一定要仔细试温,那种外头凉了里头还是很烫的,比如茶叶蛋一类的,我们也不会送过来......还有就是,大师兄因为一直这般躺着,所以最好每日都擦拭一遍身子,最长也得三日擦上一次......公子你若是搬不动的话,我们来帮你......”
衣轻尘又将眼睛合上,淡淡道,“我可以的......”
沉依交待完这些,便领着如会离开了,一时间黑暗中只剩下衣轻尘与花沉池二人。
衣轻尘又将头与花沉池挨得近了些,好让二人肌肤相触,彼此传递着温度,那人微不可察的呼吸声被衣轻尘毫无保留地倾听着,比此前的任何一句情话都更能叫人安心。
衣轻尘将紧扣着的双手又加紧了些力道,深呼吸了一阵,方才轻声开口说道,“木头,我现在脑子里好乱......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做什么......该不该听他们的话......”
“这几日里我想了很多,如果当初我乖乖地听小千的话,没有那般任性地坚持去京城,小千会不会就不会死,可是那样的话,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真的不知道我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了,我好害怕......”
“他们说渭城是安全的,我是不是应该听他们的一直呆在这儿?我甚至不敢去见师父......我真的好窝囊......”
“如果我足够强,你们就都不会受伤了......我真的好没用......我为什么这么没用......”
“十年前......你们就是这种心情吗......”
“对不起......对不起......”
往后半个月,再无人在那间院落外见到过衣轻尘的身影,纵使是沉生、沉依与如会,也只有在去送饭送水时,才能在开门递交物事的瞬间与衣轻尘打个照面,若非三人对衣轻尘与花沉池关系十足信任,恐都要怀疑衣轻尘是不是将花沉池杀了后藏尸屋中了。
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第二十三日早,当如会将早膳递到衣轻尘手中,注意到衣轻尘那不修边幅的披散长发与胡乱披在身上的衣裳时,如会终是意识到了什么,在门合上的一瞬,她赶紧跑去了沉生房中,直将擦拭剑锋的沉生吓得险些将剑砸到地上,后者心有余悸地抱着自己的宝贝佩剑,嚷嚷道,“你小丫头瞧见鬼了?”
如会忙摇了摇头,“不,我觉得衣公子很不对劲......”
沉生面露不解,“衣公子的弟弟去世了,所以一时无法接受很正常吧,他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恰这时沉依从屋外头经过,闻声进了屋中,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
如会也顾不上回答,直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口,“就算,就算一时无法接受,但一直把自己关在那儿也很不对劲吧?我看衣公子整个人,怎么说,虽然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也会笑,但是我总觉得......都像是装的,他的精神状态可能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乐观,如果放任他将自己那般关着,沉池长老也没醒,没人能开解他,我怕他会自己钻进死胡同,把自己逼疯......”
又看向沉依,“师姐你应该很清楚吧,衣公子是个很多虑的人,也很容易把别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沉依觉得如会言之有理,思索道,“虽然大师兄眼下不需要再服用药物,只需等着苏醒,简单的替换绷带也都有衣公子在做......但确实这段时日我们的人都没能再进那间屋子......”
沉生纠结道,“我上次去他也是立刻便关门了,考虑到他的状态,我也不敢直闯......”
如会便提议道,“所以这个时候,应该去找那个人啊!”
沉生与沉依皆是不解,“谁?”
雀鸟啁啾声中,衣轻尘麻木地将花沉池身上的绷带尽数替换了遍,又帮后者将衣裳穿好,哪怕过去了这般久,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去帮花沉池穿右手的袖子,直到摸到那空荡荡的袖管,方才回过神来。
对,已经没有了。
他又忘了。
将被子掖好,衣轻尘又继续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花沉池的睡颜,等候着奇迹的发生。
这二十多日里,他就是在这样平淡的等候中度过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花沉池苏醒,还是在等一个答案,他只知道自己这样坐着便是很安全的,只要自己不到处乱跑,身边的人都再不会因自己而受伤。
“......归根到底,都是我的错罢。”
衣轻尘如厮喃喃着,继续伏在花沉池枕边小憩,他依照往常的习惯,将花沉池的左手放到锦被外头,紧紧握住,感受着那抹微弱跳动着的脉搏,方才觉得心安,便又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花沉池的名号,“沉池......”
“木头......”
“厌喜......”
有一瞬间,衣轻尘似觉察到花沉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惊得他赶忙睁大眼睛坐直身子,紧盯了半晌,却发现只是自己因太过期待而催生出的错觉,只是空欢喜罢了。
积攒了二十多日的期待,都在这一瞬被蒸发,哪怕意识到是假象,衣轻尘却也再难过不起来,他就像是一个彻底泄了气的纸球,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情绪,竟连继续悲伤也再做不到,他好像有点习惯花沉池的沉睡了,这样沉睡着才是最正常的表现吧?
自己本不应该期待些什么的。
房门突然被人从外头重重地拍响,纷乱的脚步声交错踏来,并混杂着沉依清脆且慌张的嗓音,“禅机先生使不得!使不得!大师兄的状况还需静养啊!”
柳师父却并不顾及这些,只又狠狠地拍打着门板,直将整座屋子都拍的摇晃,衣轻尘一脸莫名地前去应门,门板方才开了一道缝隙,柳师父便伸出手来揪住衣轻尘的领子,将之扯到屋外,怒其不争地骂道,“你个混小子,你是想气死老夫吗!”
说着便一巴掌将衣轻尘拍得坐倒在地,衣轻尘捂着挨打的脑袋,疑惑地回望着柳师父,不晓得自己究竟又是哪儿做的不顺他老人家的心意。
柳师父看着衣轻尘不开窍的神情,气得又高举起了巴掌,沉生赶忙将之抓住,说好话道,“禅机先生,咱们动手前不若先将缘由告知衣公子?衣公子先前也是受了重伤的,您这一巴掌下去......万一他腿伤耳伤复发......”
一提伤势,柳师父当真悻悻地将手放下,直拍着轮椅的扶手,指着衣轻尘的鼻子骂道,“你小子,听闻你打醒来后什么都没干,就在这屋中呆了二十多日?老夫本思量着慕容公子的事让你一人静一静,到处走走散心,加之河神竣工在即,方才未抽出时间来训你,你却不人不鬼地在这楼中一坐便是二十多日,老夫何时教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弟,若非如会丫头告知老夫,老夫还被蒙在鼓里。你小子,今儿,马上,给老夫从这楼里出来!否则老夫打断你小子的腿!”
衣轻尘似乎有些理解柳师父为何会这般气恼了,揉了揉被敲痛的脑袋,若有所思地回望向屋内,沉依见他如厮犹豫不决,只忙将他搀起,劝和道,“衣公子,禅机先生也是为了你好啊,你这终日将自己锁在屋里的,我们都怕你会疯魔......你且听听我们的好不好?到处逛逛,大师兄有我们照顾着,待他醒来,定也不希望瞧见你浑浑噩噩的模样。”
衣轻尘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转身朝柳师父微微鞠躬,正欲开口道歉,柳师父却摆了摆手,“你小子......得空去慕容家军营地里看看江公子吧。”
衣轻尘方才回想起江止戈的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正要转身,却又被柳师父生生喊住,“方才老夫那一拳头打的有些重了,让这俩丫头给你看看吧,河神即将竣工耽误不得,老夫且回桃泽去了。”
柳师父走后,衣轻尘任凭沉依替自己检查额头上的青紫,抬眼望了望亮堂的天空,竟一时有些无法适应。
他也有些惊异自己竟在楼中一坐便静坐了二十来日,过得神思恍惚,连这些日里渭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晓,更忘了探望昏迷许久的江止戈,当真是有些忘恩负义了。
他越想越悔,越悔便越庆幸柳师父给了自己这一拳头,将自己打的清明了些,纵使再难受,活着的人总是需要往前看的,想来小千定也不希望自己如厮难受。
一想到慕容千,衣轻尘的心情顷刻间又有些沉重了,他赶忙摇了摇脑袋,将这丝情绪从脑袋中驱逐了出去,抖擞精神,向为自己涂药的沉依道了声谢,又将照顾花沉池的重任委以沉生,方才理了理头发与衣袍,面带微笑地赴往慕容家军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