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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淤 ...

  •   【2.淤】
      严家在郊区有一栋二层小楼的住所,推开二楼的窗子,可以遥遥地看见大海。
      傍晚时候,可以听见海鸥的啼鸣。只是那样的叫声,在天地之间划破了什么,总让人觉得,它们失去了很多。
      严嘉爱关于事物的联想,从来奇特。比如在海鸥的悲鸣之上,想到的,便是头破血流四个字。
      今时她九岁,已经在台岛度过三个冬天。
      发生过一些事,在那些事或者说事件之中,她表情阴寒。
      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她们在外貌上找不出一点相异。她们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台岛的街头,总叫看的人疑心是自己眼花见了重影。
      在她的日记里,有这样几则关于姐姐的记述。
      “xx年1月3日,半夜醒来,发现柳嘉生不在,原来是去了妈妈的房间里。第二天妈妈在饭桌上说,我不在他们身边的这一年,柳嘉生都是撒娇和他们睡。妈妈叫柳嘉生向我学习,夸我勇敢。”
      “xx年3月16日,饭桌上,爸爸说小熊叔叔周末要来拜访。柳嘉生立刻大笑起来,妈妈对我解释,小熊叔叔是他们去年去日本旅游认识的一位朋友,幽默风趣擅模仿,小熊是他的外号。”
      “xx年12月23日,我有红色的纽扣毛衣,柳嘉生也有红色的纽扣毛衣。我有十六色的水彩笔,柳嘉生也有十六色的水彩笔。我有会下雪的水晶球,柳嘉生没有,她叫爸爸给她买一颗。爸爸没买到,他说台岛没有这样的水晶球卖。真好。但是如果某一天有了呢,该怎么办?”
      “xx年6月8日,在放学路上收到了一盒巧克力和一只小兔玩偶,第二天被叫还回去,送的人说他搞错了。‘还以为你是柳嘉生呢。’自以为没关系地作了这样的解释。小兔还给他了,但巧克力被我吃掉了一颗,觉得很丢脸。”
      从这些零散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严嘉爱的语言天赋,描述与表达的能力,远远超出实际年龄。
      但与姐姐一比,还是差了一截。
      同样是九岁,柳嘉生已经出版了自己的诗集。负责出版的是严云农出版界的朋友,卖点是文学大家严云农九岁幼女天才诗作。认识那位出版叔叔,是柳嘉生五岁时候的事。那一年她刚和父母移居台岛,认识了很多父母在这边的有头有脸的名士朋友,那时以严家唯一孩子的身份。
      新书发布会在夏天,选在台岛最风雅有名的书店,柳嘉生同父母一同出席,媒体蜂拥而至,快门连连按下,镜头完美定格。
      那天严嘉爱没去。她生病了,在家里休息。其实病是装的,父母和姐姐走后,她从床上爬起来,捧着自己的水晶球坐在窗台上,海风迎面而来,海鸥在肆意地哭。她纤细的双腿,伶仃的骨肉,吊在空中。
      她忽然想到死,想到纵身一跃。
      严家只需要一个孩子。

      台岛的夜市从来热闹。
      晚修结束回家的路上,一家一家的铺子在店口挂着灯笼,橘色的灯火,隔着一个又一个十步,盏盏亮起。铺子都很窄,店主人站在里面卖,客人在外头等。
      “小姑娘要哪一个?”
      店里的大叔这样问。
      严嘉爱摇摇头,抓着书包带子离开了铺子前。
      身后柳嘉生追上来,拍她的肩。
      “又不等我。”
      严嘉爱停下,没说话也没看柳嘉生,侧对着她。
      “嘉生!要不要酸梅汤!”街另一边传来女孩子的喊声。那是个烧烤铺子,桌子摆在街上,已经坐了吵吵嚷嚷的一桌学生,有男有女,互相笑闹,身上穿着国中生的校服。
      严嘉爱看那桌人一眼,问柳嘉生,“你和他们玩?”
      “他们怎么了?”柳嘉生弄着颈前系在衬衫外的蝴蝶结。
      “你自己小心。”
      “瞧你说的。”
      “我走了。”
      “不等我?”
      严嘉爱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屈服,“在前面花店等你。”
      “花店?”
      “今天是母亲节。”
      “哦,我给忘了。”
      “嘉生!快过来!”那边人又叫。
      “嘉生,你旁边的是你的双胞胎妹妹么?叫过来一起!”说话的是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国中男生,敞开衬衫不系扣子,直勾勾地看着严嘉爱。严嘉爱嫌恶地把脸扭到一边。
      柳嘉生跑过街道,到烧烤摊和那群国中生会合,立刻就有人给她让位子,她坐在一群人中看上去像是大哥的那个男生旁边,那个男生看她穿着国小的衣服,皱着眉问一边的朋友,“怎么带小学生出来?”
      “我六年级。”柳嘉生主动说。
      “成哥,别看人家年纪小,可比我们在座的都厉害。嘉生三年前就出版诗集了,当年的轰动台岛的那个小才女的新闻,说的就是她。”最开始叫柳嘉生过来的女生说。
      “哦,是你啊,你爸是严云农教授?”
      “是。”
      “你真会写诗?”
      “不然呢?”
      “嘉生,别客气,给成哥表演一个,叫他服气。”
      人群便笑着闹着起哄,好像那个叫成哥的说不用了,好像柳嘉生爽快地答应了,渐渐地那边说话声就听不清了,严嘉爱走远了。
      一个一个的小小铺子,向东或向西的转角,一盏一盏的橘色灯笼,已经是十二岁的严嘉爱。
      蝴蝶的领结,白色的衬衫,墨蓝色的格子裙,裹住小腿的长筒袜子,国小六年级的她。
      严嘉爱在花店选好了花,墙上挂钟快要指向十点,柳嘉生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她推门而入,带进一阵风,吹起花香。
      “不好意思,他们不让我走。”柳嘉生笑着说。
      “你喝酒了。”
      柳嘉生嗅嗅自己的衣服,“有那么明显么?等会儿在外面散散味。”她看了看那束花,一束粉色的康乃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严嘉爱说,“你还有钱么?”
      严嘉爱从书包里掏出粉色的钱包来,付了账。两个人一齐走了出来,柳嘉生又在便利店买了口香糖放在嘴里嚼,口香糖也是严嘉爱替她付的账,她已经在刚刚的烧烤摊上和那群国中生一起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做法很简单,她掏钱请所有人吃烧烤,他们接纳她成为团体里的小妹。秋天她就升入那群哥哥姐姐们所在的国中,她这是提前熟悉未来环境。
      “花拿给我抱着吧。去去身上的酒味。”
      严嘉爱没多说什么,沉默地把花交给柳嘉生。
      回家的路静静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投在地上。
      “今天千庭送我一条项链,我一戴上,他又叫我还给他,你说他奇不奇怪?”千庭是她们班上最好看的男孩子。柳嘉生这样说着,转头看着严嘉爱,期望她来问她,但是严嘉爱冷着脸走路,并没有表情。
      “不过也是,”柳嘉生又说,“他以前还把你认成我,送你礼物,真是一点脑子也没有。”
      “嗯。”这次严嘉爱发出这样短短的一个清冷的音节,算是同意。
      柳嘉生觉得没劲,叹了叹气,抱着花开始唱歌。
      想来,也是因为严嘉爱初到台岛的那一年,笨蛋千庭认错了人,把她当成柳嘉生送给她小兔玩偶和巧克力,虽然第二天误会得以解开,严嘉爱也把礼物还给了千庭。但因为这件事,即使后来几年她和千庭一直同班,千庭和柳嘉生关系密切,她也对千庭总是回避,冷冷的。
      “我们的生日要到了啊。”唱了一会儿歌后,柳嘉生又说。“你想要什么?”还没等严嘉爱回答,她又自己说,“我想要一辆红色的自行车,我在店里看的那辆红色的自行车好漂亮,我要让爸爸给我买。我让爸爸给你也买一辆,或者我把我的借给你骑。”
      “嗯。”
      还是这样没劲,于是柳嘉生继续唱起了刚才的歌。
      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十点半,母亲柳今元很生气,瞪着门口的两个孩子。
      柳嘉生立即把怀里的花高高捧起献给母亲,“妈妈,节日快乐。”
      那束花像一束光似的驱散了柳今元脸上乌云般的怒气。
      “我就说她们不会乱跑吧。看,是给你买礼物去了。”客厅里的严云农说道。柳嘉生朝父亲投去感激的一笑,隔着柳今元父女俩交换眼色。
      严嘉爱把一切捕捉到眼底,换了鞋,“我先回房间了。”
      “等一下。”柳今元的语气又陡然变冷。这个女儿总是这样,不会说软话,寒气森森的,不像她姐姐,活泼明媚,伶牙俐齿,那样讨人喜欢。
      “没看到有客人在吗?”柳今元说。
      严嘉爱这才看见沙发上的人站起来,笑着向自己点了点头。
      “棠玄阿姨。”
      “你还记得我。”
      “您没变。”严嘉爱浅浅地笑了下。
      这一笑一下子令柳今元的心软了下来,她走过去,把手放在严嘉爱的肩上,轻轻地朝棠玄推过去,“还记得么?六岁那年,是你棠玄阿姨送你到夏城,你才来了台岛。”
      严嘉爱来到棠玄面前,棠玄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严嘉爱,她笑了笑,“嘉爱长大了,很漂亮。”
      柳嘉生走到妈妈身边,看了看棠玄,小声地问着些什么。
      “我记得您那年和爸爸讲,年底结婚,婚后就来台岛。”
      在一旁看书的严云农咳嗽了一声。
      棠玄转头笑着看了看严云农,摇了摇头示意无妨,才转过来对严嘉爱说,“本来是这样的打算,但发生了一些事,我和乔今年才得以结婚。我给你带了礼物。”棠玄又招呼一旁贴着柳今元站得远远的柳嘉生,“嘉生,也有你的。但你还记得我么?”她笑着问,皱皱鼻子像一个大孩子。
      柳嘉生立即活泼地跑过来,在棠玄身边贴着她坐下,“记得记得,棠玄阿姨是妈妈的朋友中最好看的那一个,我一直都这么记着!”
      大人们都笑起来。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客厅里笑声不断,柳嘉生亲热地挽着棠玄的胳膊问东问西,时不时迸出的趣话逗得人捧腹。
      严嘉爱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当晚棠玄就在严家住下。棠玄的丈夫,乔,在台岛有故国的好友,因此并未一同前来。
      严嘉爱和柳嘉生睡一间房,上下铺,严嘉爱睡上面,柳嘉生睡下面。从前柳嘉生会时不时半夜悄悄爬起来,跑到隔壁父母的房间去睡。现在她大了,已经不这样做了。
      严嘉爱觉得床板在动,她知道是柳嘉生在下面踢她。
      严嘉爱烦躁地翻了个身,却在语气里藏好了情绪,平静地问,“做什么?”
      “棠玄阿姨送你的,是什么?”
      “你不也有一份?”
      “我就想看看你的和我的是不是一样。”柳嘉生说完,严嘉爱半天没理她。她加快速度踢着上面的床,“是什么是什么?”像是不得到答案就不会停下。
      “项链。”
      “银色的鸢尾花?”
      “嗯。”
      柳嘉生终于放下了双腿,重重砸在自己的床上,长舒一口气笑了,“我也一样。”
      “哎,嘉爱,”她消停了一会儿又不安分起来,“你有没有觉得,棠玄阿姨长得特别美?”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严嘉爱在心里想,你在客厅里当着大人们说了好多遍这种话。
      “那不一样。”也许真的因为双胞胎心连心,柳嘉生总能明白严嘉爱话里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刚才那是说给他们听,现在我是真这么觉得。而且你发现没?她不老。同样是三十多岁,妈妈什么样子,她什么样子?我看出了,爸爸喜欢她。”
      “你胡说什么?”
      “嘉爱你别不信。而且这没什么。她那么美,爸爸就不能喜欢她么?不能因为他是我们的爸爸就剥夺他爱美的权利。”
      “你和妈妈说这话去。”
      柳嘉生咯咯地笑起来,“我又没疯。我知道嘉爱你也不会和妈妈说。你从不乱说话,话到你这里就进坟墓了,我最喜欢你这一点。现在好多人乱说话。你知不知道,咱们爸爸,当年也是因为乱说话才得罪大人物被迫逃到台岛的......”渐渐的柳嘉生说话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像是止息的淅淅沥沥的雨,或者一炷逐渐燃尽的线香。
      严嘉爱等了一会儿,朝下看了看,果然柳嘉生睡着了。她看着那张睡颜,如同看见镜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无表情的面具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她躺回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不止是为了访友,也是为了工作,棠玄在台岛住了下来。起初在严家住了几天,后来便搬到了短期的公寓里。乔也在。
      柳嘉生常拉着严嘉爱到棠玄的住处来,看棠玄作画,还自告奋勇地当模特。但她这个模特往往不合格,总是将头扭来扭去,不似严嘉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可以把一辈子的时间都甩在身后。
      从柳嘉生和棠玄的那些问答中,严嘉爱知道棠玄如今是画家,是中意绘画艺术交流协会的会长,她的丈夫是意大利人。又从父母的闲言碎谈中,她得知棠玄有个显赫的父亲,是北市的政治要员,某位部长。她的父亲曾经反对她的婚事,是因为乔外国人的身份会影响他的政治形象。
      棠玄说要画她们姐妹,严嘉爱和柳嘉生肩靠肩坐在一起。柳嘉生轻轻微笑,严嘉爱面无表情。棠玄运笔到一半,忽然冲到洗手间呕吐。
      这一件事无须谁来告知,那天以后,从棠玄的公寓里出来,严嘉爱知道,棠玄怀孕了。
      柳嘉生听妈妈的话,为了棠玄和腹中小宝宝能够好好休息,不再上门打扰。倒是严嘉爱,在没有晚修的星期四,放了学一个人背着包,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熟悉的公寓前。
      她没有打算进去,想起了妈妈说过的棠玄阿姨需要好好休息的话,转过身正打算离开,耳畔却响起人声。
      “嘉爱?”
      严嘉爱抬头,淡淡叫了声,“棠玄阿姨。”
      此后严嘉爱便来得勤了。棠玄仍旧作画,模特只有严嘉爱一个人。她穿国小的制服,坐在光里,小小的一个。
      乔曾经在晚饭时候称呼严嘉爱为“安琪儿”。
      晚饭是棠玄做的。简单的一餐。三个人围坐。乔关了灯,拿出蜡烛来点上。火光中乔的笑容和头发都成了金色。他用至今蹩脚的中文说起了意大利的风物,严嘉爱包着嘴里的食物,抿着嘴弯着眼睛笑。
      晚饭后棠玄在厨房里洗碗,严嘉爱站在她身后看她。
      “你有一个同学,叫昕和,也是唱诗班的。你妈妈今天在路上碰到昕和和她妈妈了,才知道今晚唱诗班并不需要排练。她给我打了电话,我告诉她你在我这儿。嘉爱为什么说谎?”
      严嘉爱抓着书包,低着头看着地面,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
      家里母亲等候已久。
      柳今元怒气冲冲,“你不是没有家!难不成果真别人家的饭更香!成天到晚不着家,你还要不要我和你爸了!”
      客厅里柳嘉生和严云农坐在沙发上,为柳今元的怒气所震慑,都不敢帮忙说话。
      严嘉爱被罚站,面对着墙思过。要站到晚上十一点。
      柳嘉生洗了澡,经过走廊里的严嘉爱时,停下来小声问,“你去棠玄阿姨家,怎么不叫我?这样我们两个一起去,妈妈就不会骂你了。”
      “滚。”
      柳嘉生一愣,觉得被泼了一盆冷水,她问,“你说什么?”
      严嘉爱不回答,面对着墙。
      柳嘉生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你活该。”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这样不识好歹,家里谁会喜欢你?”
      夜色里海鸥叫得格外伤心。

      其实,过后回看,当时的那些,竟如同在海水中被浸泡,在阳光下被曝晒,闪闪发着亮,那样一清二楚。
      比如因为那一年命定般的分离,导致此后和家庭格格不入,比如烛光中乔的笑语棠玄的倾听皆使她幼小的心蒙上融融暖意,比如走在台岛阴或晴、风或雨的街道上,柳嘉生和朋友们言笑晏晏,风吹起她的衣摆她的裙角,而严嘉爱抓着书包带子一个人面色清冷地走在前面。
      其实无外乎就是那些或者这些啊。
      孤独。嫉妒。占有欲。
      但是也许是她自己没能力看清,也许是她自己不愿意面对,她将这些深藏梦境,于是连同梦境一起,都变成了不可讲述的事情。
      是怎样的梦境呢?
      梦里,总有五岁那年的老房子。阳光阴阴的。空气寂静。好像连一个脚步声,都会在全世界掀起巨大震动。
      她和柳嘉生跑啊跑啊,不停歇,向着前方。
      那不只是梦,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就是在那一天,她和柳嘉生在旧房子玩起了捉迷藏,就是在那一天,她藏进了楼上的木箱子里而柳嘉生则要从一数到一百,也就是在那一天,柳嘉生的数数声突然中断尖叫一声紧接着伴随着巨大的开枪声,她被吓得瑟瑟发抖,等到她从木箱子里出来后,海的这一岸,只剩下她一个人。
      五岁的寂寞,是怎样的寂寞?
      不够老练,不够深沉。
      不够悲痛绝望。
      不够眼泪千行。
      但是在窗前看落日沉下去那一刻心中的空荡,实实在在地记了很多年。
      当然,这些病症,十二岁的严嘉爱,并没有找到。

      第二天棠玄来到严家,和柳今元在房中谈话。柳今元讲到昨夜罚严嘉爱面壁思过的事,棠玄皱着眉说她不该。房间的门半掩着,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半明半昧地传出。严嘉爱站在门外,柳嘉生推了推她,然后帮忙敲了敲门。
      房间里两个人停止谈话,转头看过来。
      严嘉爱低着头走进去。
      “妈妈,我上学去了。”
      柳今元望着严嘉爱尴尬了一会儿,才说,“放学后和姐姐早些回来。”又看看棠玄,“今晚棠玄阿姨过来吃饭。”她为缓解气氛,笑着说,“也不好总是你去人家府上打扰。”
      “嗯。”严嘉爱没看棠玄,转身走出来,在拉上门的时候,她听到里面的人说着“孩子这个时期的教育很关键,他们变得很敏感,要多给予关爱”这一类的话,她觉得很恶心。
      很想冷笑。
      课间活动从来是柳嘉生的主场,她的笑声可以响过一整条走廊,但从来没有人觉得讨厌,师长们都笑着说这是个活泼的孩子。她已经被选为六月毕业典礼上的毕业生代表,将代表全体毕业生发言。
      她总是轻松将气氛炒热。
      比如跳上窗台垂着双腿,按住裙边不让它被风吹起,比如笑着转身头发甩出刚刚好的弧度,比如突然出现在谈话的男孩子们中间和他们插科打诨。
      今天她则和女伴儿们在操场吹着泡泡。
      阳光澄澈透明,大大小小的泡泡被照得五颜六色,高高低低地升起,柳嘉生们望着泡泡拍手惊呼,比谁的飞得最高。
      严嘉爱站在窗前,伸出手,指尖轻轻地一触,那个脆弱的泡泡立刻破裂,空气中溅开几点水滴,仿佛有微不可闻的“啪”的一声。细细的,小小的。
      “嘉爱!别捣乱!让它们飞!”楼下操场上柳嘉生仰起脸来大声喊。
      严嘉爱从窗前转过身,回到座位上,摊开书来看,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一转头,撞见千庭慌忙躲开的模样。
      “柳嘉生在下面。”严嘉爱赌气似的,说了这句话。
      下午柳嘉生作为毕业代表参加毕业典礼的排练。严嘉爱坐在操场台阶上等她。
      假得要命。毕业典礼还要排练。
      “嘉爱。”
      听到声音,严嘉爱转头,有些愣,“爸爸。”
      严云农推着自行车,对着严嘉爱笑了笑,“来接你和嘉生。”
      放学后的校园空空荡荡的,严云农用自行车载着严嘉爱,缓慢行驶在水泥道上,穿过那些自头顶洒下的树木的影子。
      “别和妈妈生气。”严云农说,“她是担心你。”
      严嘉爱不说话,拳头捏得紧紧的。
      “抱着爸爸,别掉下去了。”
      经过一个小坎,自行车抖了一下,严嘉爱伸手抱住了严云农的腰。
      “我们是一家人。”严云农说。
      前面是一个斜坡,坡面上积满从两侧树木上吹下来的白色落花,严云农笑,精神振奋,“嘉爱抱好了,爸爸带你冲下去!”
      自行车从坡面上冲了下去,车轮卷起落花,夕时的风迎面而来,严嘉爱抱紧父亲放声大笑。
      柳嘉生排练结束,一出来就看见父亲推着自行车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下等着她,身边跟着妹妹。
      本来排练疲惫的柳嘉生来了劲,扑了过去,“自行车!爸爸载我!”
      严云农接住她,拍了拍她脑袋,笑着说,“一辆车,你和嘉爱两个人,怎么载?”
      “啊——”柳嘉生失望地叫了一声,但眼珠子一转又来了主意,“嘉爱,载我!”
      “载不动。”
      柳嘉生朝她吐了吐舌头,把书包塞给爸爸,坐上自行车,用脚支着地面,看着严嘉爱偏了偏头,“上来啊,我载你。”
      严嘉爱没动。
      严云农拍了拍她的肩,“姐姐叫你去就去。”
      严嘉爱走过去,在后座坐好。
      “出发咯。”柳嘉生喊了一声,卖力地蹬起自行车。她们穿过校园行道树墨色的影子,冲下斜坡车轮卷起白色落花,在大街上颠簸起落。
      “你慢一点!我快掉下去了!”
      “哈哈哈,严嘉爱胆小鬼!”柳嘉生朝着落日的方向大喊,“抱紧我啊,抱紧我就不会掉下去了!”
      风把她吹得像一只即将飞起来的小鸟儿。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严嘉爱说。
      “什么?”柳嘉生大声问。
      “没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自行车载着两个人由栀子街转入三河街。
      “嘉爱。”柳嘉生忽然轻声说,“对不起。”
      严嘉爱没回答。柳嘉生想再说些什么,自行车忽然撞上什么,猛地一偏,两个女孩尖叫着朝地上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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