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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船 ...

  •   我真正好奇的是,死后我们哪里相遇。
      ——严嘉爱

      【1.船】
      火车在大雾里前行。
      严嘉爱扭头看着窗外,手里捧着水晶球。
      外面已经彻底黑了下去,一层叠一层地黑了下去。看着窗外,给人的感觉是火车停留不动,人们一直在等待。
      还有一夜,严嘉爱仰着头想,还有一夜就要到达。
      十二个小时,七百二十分钟,这是她在学校已经学过的知识。
      这两天里,她得出一个认知,时间并不相等。同样是一夜,在车上的一夜就分外漫长,车厢里,相似的面孔中火车撞击轨道的声响无尽重复,让人觉得时间在此刻凝结了,变成硬邦邦令人恼怒的一坨。像是被冻住了,冰冷的一点也不柔软的时间。
      严嘉爱从床上跳下来,对面的人立即问,“去哪?”
      “洗手间。”
      “知道在哪里?”
      “昨天就记住了。”
      “嗯。等会儿餐车来,给你点牛肉面?”
      “好。”
      严嘉爱到车厢尽头来,那道绘着洗手间标志的门窄窄的,像一个被挤在中间不得动弹的人。严嘉爱捧着水晶球,仰头看着门上端画着的那条小小的黑色的裙子。一瞬间她想到两样事物,云和苍蝇。
      又来了两个人,年轻的女生,说着话走过来,在严嘉爱身后排队。两个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在气温零下的天气里都只穿着单衣。她们好像说了一会儿沿海工作啊身份证啊徐老板一类的事,然后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看那个小孩儿手里的那个球。”
      严嘉爱手里的水晶球里住着雪人,如果把它倒过来,地上的雪就会往天上落,再倒回来,大雪纷纷,万物无声,雪人一人。
      “我还没见过雪呢。”一个女生说。
      “叫徐老板带你去看啊,徐老板的别墅在北市,每年看不完的雪。”
      洗手间的门开了,里面的人一走出来,两个女生中那个用徐老板取笑同伴的立即抢在严嘉爱前面钻了进去,“不好意思小妹妹,姐姐比较急。”说完她关上了门。
      门外只剩下严嘉爱和另一个女生,留下的女生因同伴的行为感到无比尴尬,为缓解气氛只得没话找话。
      “真好看,你哪里买的?”
      “北市。”
      “你是北市人?北市冬天下雪么?”女生一下子精神振奋。
      “下,很多。”
      “你多大了?”
      被问到关于年龄的问题,严嘉爱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倒把女生吓住了。
      “六岁。”
      洗手间的门开了,里面的女生走出来,对同伴说,“去啊。”
      “她排在我前面呢。”她对严嘉爱说,“你去吧。”
      严嘉爱摇摇头,仰着头看比她高很多的女生,“你先吧。”
      那个上完洗手间的女生笑眯眯地伸手摸严嘉爱的头,“乖。”
      另一个女生去完洗手间,对严嘉爱说了谢谢后和同伴离开了。严嘉爱看那两个瘦瘦高高的影子消失在车厢深处,才收回目光。她推开洗手间的门,进来后认真锁好,然后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是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穿着红色的小斗篷,围着白色的围巾,戴着大大的蝴蝶结发箍。穿红色是奶奶的安排,她说红色漂亮吉利,爸爸看了一定喜欢。
      爸爸看了一定喜欢。
      莫名其妙的讨好意味。
      严嘉爱把水晶球放进斗篷的兜里,又从兜里拿出白色的手帕,对着镜子一下一下地擦着脑袋。

      “怎么去了这么久?”
      回来的时候那人问。
      “在排队,很多人。”
      “面都坨了,快吃吧。”这样说着,便替严嘉爱用筷子拌开那些坨在一起的面,弄好后把碗推给她。
      车餐很贵,只有三五个乘客吃上了热乎乎的食物,其余的都啃着自带的干粮。
      严嘉爱吃着吃着咳嗽起来。
      “有点辣。”
      那人拧开水杯,往面里倒了些开水,拌匀后把筷子递给严嘉爱。严嘉爱又吃起来。
      快吃完的时候,女乘务员从另一节车厢走过来,手里捧着一袋牛奶,她微笑着把牛奶递过来,“女士,您让帮忙热的牛奶。”
      “谢谢。”
      女乘务员对着一大一小两位乘客笑一笑,在对严嘉爱笑时,眼里又包含了那那种对小孩子的特殊爱怜。她笑容满面地离开了。
      严嘉爱放下筷子。
      “吃好了?”
      “嗯。”
      身边的人递过来一袋插好吸管的热牛奶,严嘉爱说了谢谢,接过来喝起来。
      外面还是黑色的天,里面还是凝结般的时间。车厢内昏黄的灯光中,一切如梦。
      “困了?”
      严嘉爱点点头。
      “先别睡,刚吃了面,会积食。我们讲讲话。”
      “嗯。”
      像是思考了一会儿,那人才问,“明天就要见到爸爸了,开不开心?”
      严嘉爱点点头。
      “我听你奶奶说,你分别给爸爸妈妈和姐姐准备了礼物?”
      “嗯。”
      “都是些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严嘉爱才说,“爸爸的是我自己做的明年的日历,妈妈的是一份唐诗的手抄报,姐姐的是手工课上做的手链。”
      “嘉爱好厉害。”
      严嘉爱轻轻地笑了下。
      说了些琐碎的闲话,那人又带着严嘉爱读了一则报纸上的儿童故事,才让她去睡觉。严嘉爱和她的铺位,是面对面的。
      刚躺下,乘务员就扶着一位满脸通红的年轻女乘客走了进来,十分抱歉打扰已经睡下的乘客们,“这位小姐是前面车厢的,但她生病了,现在发着高烧,需要一个地方躺一躺,请问有愿意和这位小姐换的乘客么?”
      车厢里寂静无声,无人回应。
      隔了好久,一个声音问,“她是硬座?”
      乘务员点点头。
      “那我可不干哦!”说话人是个秃顶的中年人,四川口音。
      “喊她切和老于你挤一哈嘛。”同样口音的另一个男声应和,于是那周遭的一片人都笑了起来。看来他们是同乡,彼此认识。
      乘务员的脸上微微发红,像是被传染了症状。
      那个被乘务员扶着的年轻女乘客,虚虚弱弱地看见了靠窗的严嘉爱。
      “小妹妹,是你啊。”她出声招呼。
      “你们认识?”乘务员惊喜问道,以为找到解决办法。
      严嘉爱盯着那个女病人看,看得对方终于不自在地扭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严嘉爱捧着水晶球从床上下来,到了对面人那里。
      “你和她真的认识?”那个人搂着严嘉爱问。
      严嘉爱点点头。
      于是乘务员便一边夸赞小姑娘的善心,一边扶着女病人在原本严嘉爱的铺位上躺下。严嘉爱和那人挤一张床,睡在外面,为防她掉下去,那人横过手搂住她的腰,像是紧拴着她的救命的绳。
      那人的鼻息渐渐均匀,听上去是睡着了。车厢里大多数人都睡着了。严嘉爱朝外躺着,闭上了眼。
      有人放轻脚步走进了车厢,在严嘉爱对面停了下来。
      “你还真找到了张床啊!”
      “嘻嘻,这些人真好骗,随便抹点腮红就把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谁这么倒霉啊,让你给哄了?”
      “喏,睡对面的那个小姑娘。”
      “她不是我们上厕所时见到的那个嘛,你还抢在人家前面。”
      “反正呢,这床我占到了,我就满足了。再说,你看她现在不睡得好好的吗?瞧她穿的,家里一定好过。娘的,这被窝里真舒服,硬座真不是人坐的,我屁股都坐麻了,徐老板太妈的太抠了,从秦镇到夏城,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就让我俩坐硬座,还只有一张硬座票。太不公平了。”
      “这也没办法嘛,我没身份证,买不了票,要是明天被发现逃了票......”
      “别担心啦,我逃票那么多回,几次被抓过?再说,抓了就抓了呗,就当给自己放放假。哎呀,你手怎么这么冷,你上来,钻到被子里来。”
      “不了,你好好躺着吧,我回去了。我要求不高,能坐一晚上就已经知足了。”
      “别走别走,进来进来,和我挤一挤。干嘛回去遭罪,冷不死你,你不知道这里面多暖和。”
      被劝的女生到底还是钻进了被窝里,“真的好暖啊。”
      “我说的吧。嘿嘿。”
      “大晚上的说个锤子说!让不让人睡了!”被吵醒的人发泄怒火。
      两个女生赶紧闭了嘴。
      窗外是绵延无尽的夜,黑夜里火车如蠕行的虫,挂着一身老旧的铁壳,所过之处,轰轰隆隆地响。
      车厢又安静了下来,一盏照明的吊灯垂在空中摇摇晃晃。如梦的光里,严嘉爱睁开眼来。

      严云农思女心切,按捺不住,一早就在月台等候。
      夏城临海,和其隔着一道海水三百公里外的便是台岛。中国的学术往往很难学术,政治稍有点风吹草动,学术就地动山摇了。去岁的严云农教授就因为学术运动中的立场问题犯了政治错误,被迫逃往台岛。
      当时局势紧张,追兵在后,千钧一发之际,两个双胞胎女儿,只来得及带走姐姐柳嘉生。
      留下了妹妹严嘉爱。
      月台浓雾弥漫,好似空气里都悬着水滴。大雾之中,渐行渐近的火车像怪兽似的发出一声长鸣,到达了。
      乘客们流水一般涌出,严云农很快被人群淹没。
      “嘉爱!嘉爱!”
      他踮起脚来,挥着帽子朝车门口呼喊。
      严嘉爱被带着穿过人群来到父亲跟前。
      “嘉爱!”
      严云农蹲下,紧紧拥住了女儿。严嘉爱乖乖站着,由爸爸抱。严云农抬头朝严嘉爱身后的人感激地望了一眼,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一路还好么?嘉爱?我买了中午的船票,晚上就可以见到妈妈和姐姐了,开不开心?”
      严嘉爱点着头,“嗯,棠玄阿姨很照顾我,开心。”
      严云农站起来,贴身搂着严嘉爱,看向棠玄,“这次真的谢谢你。”
      棠玄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今元请你一起去台岛,在家里住些日子,好好答谢你。她还收集了几幅画,想当面交给你。”
      “不了,乔还在北市等我,协会里的一些事情也等着我去处理,意大利那边又加入了几个新人画家。”
      “忘了问你,你和乔?”
      “我们预备年底结婚,如果方便的话,一定和今元带上两个孩子来。不行的话,我和乔婚后去看你们,乔对台岛憧憬已久。”
      “那么部长那边......”
      “我会努力说服爸爸接受乔。”
      两个大人在人群中说着话,严嘉爱的目光并不安分,她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像是在搜寻着些什么。
      终于她目光一顿。
      “爸爸,我有东西忘在车上了。我去一下。”
      “你一个人可以吗?爸爸和你一起去。”
      “我可以的。”
      “让嘉爱自己去吧。”棠玄说,赞许地看着严嘉爱,“这一路她都很勇敢。”
      严嘉爱离开两个大人,走出一段距离,直到被人群淹没,他们再也发现不了自己了,才放下心来。
      不远处,两个在低温天气穿着单衣的女生徘徊着,像是等着人来接,而等的人又一直未到。
      严嘉爱走向一边的乘警,乘警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贴心周到地俯下身来,听严嘉爱说话。听话期间他一边点着头,一边望向等人的两个女生。最终他拍拍严嘉爱的头,叫她在原地等待,然后,走向了那两个等待着的女生。
      看着乘警朝自己走过来,两个女生都警惕起来。
      “有个小女孩说她一只水晶球不见了。”
      那个在严嘉爱的铺位睡了一夜的女生像是被闪电击了一道,她望向警察来时的方向,看见穿着红色小斗篷戴着白色围巾像个小精灵似的严嘉爱站在人群里望着她。
      目光森森。
      那目光里,有厌恶,有鄙夷,有憎恨。
      如同安琪儿看见了一只蝇。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在一个女生的背包里找到了那只会下雪的水晶球;且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她同伴的逃票行为和没有身份证明的事实。由于身份可疑,她们两个被带到当地派出所问话。
      英俊的男警察走到严嘉爱面前,笑着蹲下,把水晶球还给她。
      “下次要看好自己的东西啊。”
      “谢谢叔叔。”
      那只水晶球里一直下着雪,囚留住了整个冬天。严嘉爱捧着这个小小的冬天,这个小小的一只在下雪的地球,穿过人群,牵住父亲的手,和陪她一程千里护送的阿姨说再见。
      浓雾之中,三百公里的海水之上,船从夏城涉水,一路飘摇,往台岛来。
      海上的女儿,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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