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洪荒时代》阡陌安

2、画皮二

　　“笃、笃、笃……”

　　甲寅日子时，阴云蔽天，星子黯淡，北风凄厉。
　　云梦泽畔，枯林深处，无端起了浓雾，浓雾中隐约可见一个煞白煞白的灯笼在枯枝上随着寒风来回晃动。呜呜的北风呼啸着，仿佛要把薄薄的灯笼纸壁吹破，灯壁里的小火苗在寒风的蹂躏中明灭不定。
　　烛火之下，浓雾之中，隐隐绰绰响起一阵诡异的敲击声。敲击声很有节奏，一下紧接着一下，短短的间隔中隐约能听见几声阴恻恻的低语。

　　郗九正在挖坟，李百年的坟。

　　郗九从来没想到，自己纵横鬼界，大杀四方多年，有朝一日竟被老黑那个坑货唬来挖坟，而那个罪魁祸首竟然还能活蹦乱跳的在幽冥司作妖！
　　自那日揍过老黑后，郗九便拎着砍刀开始了漫漫还魂路。从莽苍山到云梦泽，当郗九终于找到了李百年摔出魂魄的事发地，却发现李百年的肉身竟已经被下葬了！自己居然还得缺德带冒烟的跑去挖坟才能让那书呆子还魂！
　　郗大人强忍着五雷轰顶的崩溃，苍凉一笑，忍辱负重没有光天化日在凡人中动怒，心中却已经为黑主司大人预备好了幽冥十大酷刑。
　　呵呵，老子在幽冥太久不动刀，某些鬼已经飘的认不清现实了！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郗九背负大砍刀，手握锈铁锹挖着坟，眼见快要挖到棺椁了，忽的听到浓雾中隐隐绰绰传来一阵悼亡歌声——很一言难尽的歌声，活像一只被掐死了嗓子的公鸡发出的鸣叫声，还偏偏一字一字咬着词，和着枯林寒风，提神醒脑，惊悚吓人。
　　“鸡叫”声越来越近，坟茔周边的浓雾中渐渐显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踏着寒风一步步向着郗九走来。
　　郗九，嗯，郗大人在听到挽歌的时候就扔了手上的铁锹，抬手捂住眼睛，一脸惨不忍睹。
　　一言难尽的歌声越来越高亢，悼亡的人也慢慢从浓雾中走出来，露出一身比歌声更加一言难尽的装扮。
　　那是个很俊秀的男子，然而再惊为天人的脸也撑不起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袍子。来人头戴玉钗，鬓边簪花，身着大绿的外袍，袍子上绣着大片大片浓艳的红花，寒风中刮起的袍角下，是鹅黄夹杂着藏青色条纹的裤腿，生生将这鬼魅丛生的寒夜枯林抹成了一出人间喜剧。

　　“哎呀呀——月上梢头，枝寒影疏，如此良辰美景，阿郗却在此掘人坟茔，令逝者难安，真真是大煞风景丧尽天良啊呀！”那男子甩了甩袖子，冲着郗九抛了一个媚眼，口中咿咿呀呀好生婉转。
　　郗九瞥了眼被阴云堵的严严实实的月亮和寒风枯枝，被这样的“良辰美景”噎的无语，又瞥了眼花枝招展的男子，被这身做派惊得恶寒，于是提刀冷笑：“呵呵，比不得孔玠大人半夜大红大绿在人家坟头又唱又跳丧心病狂。”
　　孔玠，那名花花绿绿的男子，挑着眉眼看了看郗九手中还带着血迹的砍刀，脸上带笑，眼里泛光，口中却一刻不停地恶心着郗九：“哎呀呀，人家惊闻噩耗，特来为百年小友吊丧，谁知竟撞见阿郗你在行此不轨之事呀！”
　　郗大人已经一身恶寒想要动手赶人了，却猛地停住：“你认得李百年？”
　　“然也。”孔玠一脸贱兮兮的笑。
　　“既如此，孔大人向来高义，想必定然愿为至交好友肝脑涂地赴汤蹈火。”郗九奸诈，抄起铁锹便往孔玠身上扔，“那呆子还魂就差一具肉身，劳烦孔大人把他的尸首挖出来了。”
　　孔玠闻言脸色发青，却竟是没费力气同郗九争辩，许是忌惮郗九这个人形杀器，接过铁锹任劳任怨挖起坟。

　　“你怎么会认得一个人族的书呆子？”
　　花花绿绿的孔大人身姿婉转地挖着坟，郗九拎着砍刀帮忙刨土，一边不忍直视，一边心有狐疑。
　　孔玠不是人，是妖，而且是如今为数不多能打的妖。
　　三百多年前，洪荒诸神陨落，稍有战力的妖魔神鬼都被天道无情绞杀。后洪荒时代，天地灵气稀薄，能打的就那么几个，秉性能力彼此心中都有估量，除了郗九蛟珠几个在幽冥挂职，其余的大多寻一个鸟不拉屎的山头，圈块地，从此安静如鸡，美其名曰避世修行。
　　孔玠也是“山大王”中的一个，不过其过分骚气的种族和性格注定了孔大人不可能安居一隅。
　　身为禽鸟一族的孔玠天性放荡不羁，在妖鬼两界留下了许多骚气蓬勃的传说，盛名直逼幽冥司大杀器郗九。
　　不过从未听人说孔玠祸祸过人族，他怎么会认得李百年这个书呆子？

　　“百年小友生的有趣，难得人族这么乏味寡淡的种族能生出如此有趣的人，焉忍不与之友乎？”孔大妖挥着铁锹还不忘撩头发，张嘴之乎者也，胡说八道，端的是一派风流。
　　“……”
　　“扯淡。”
　　想起在忘川河边哭的肝肠寸断整整三天的呆子，郗九只能说孔玠这个不靠谱的嘴里压根没两句真话。

　　“不知幽冥司何时人才凋敝至此，竟劳动阿郗你一‘柔弱女子’前来挖——挖到了！”
　　孔玠的铁锹和郗九的砍刀同时碰到棺椁，一妖一鬼对视一眼，同时使力撬开了棺材盖，却见棺椁中赫然摆着一具“尸体”。
　　一具被剥了皮的尸体。
　　模糊渗人的血肉在寒冬的地棺中已被冻的结了块，一个清晰的人形血肉躺在棺中，找不到一星半点的毛发人皮。

　　“确认是他？”
　　“是他。”
　　“哎呀，这下可怎的才好？尸体被剥了皮，百年小呆子看样子还魂无望了。”孔玠望着棺中的尸体，口中喃喃，脸上的笑意却有些渗人。

　　“人皮，莫不成是画皮鬼么？”
　　郗九喃喃低语，摸了摸李百年已被冻的硬邦邦的尸体，不出意外看到手上沾染的黑气，却忽然提起了一桩旧事：“妖鬼两界有个谣言传了多年，三百年多前，还是颗蛋的孔大人本应毁在诛神量劫中，却因和一人族扯上了因果，才躲过那一劫，有了后来破壳化妖的一天。我以前总总觉得这是在胡扯。”
　　“阿郗也知，那些妖妖鬼鬼嫉妒人家美貌，向来满口胡言，诋毁人家的。”
　　郗九忍着满身恶寒和挥刀的冲动，继续道：“那个人族是李百年的先祖。”
　　孔玠但笑不语，挑挑眉毛冲郗九抛出一个媚眼。
　　“你早知道李百年的尸首有变，不，你是压根就见过那个盗走李百年皮的小鬼。”
　　郗九耐着性子说完这这一句，眼见孔玠又要信口开河，面露威胁阴恻恻道：“孔玠你他妈若是再满嘴胡咧咧，就别怪我拔了你的毛插在幽冥府司当插花！”
　　“人家说就是了，阿郗何必动手动刀的。”孔玠小心翼翼退后两步，拍拍胸口，又十分做作地清清嗓子，赶在郗九再次挥刀的前一刻故作正经地道出了来龙去脉。

　　三百多年前李家先祖阴差阳错救了孔玠这颗蛋，又供奉了他三百多年，孔玠为了结因果，只得庇佑李家三百多年。
　　李呆子不着调地把自己的魂魄摔出了体外后，李家人只当他不慎摔死，伤心一番便将人下葬。却不料，李百年的兄长出门远游竟遇上一个同李百年生的一模一样的人。若说人有相似，可那人却偏偏连身上的胎记都和李百年长的一样样的，李家供奉孔玠多年，自对神鬼之事深信不疑，李家兄长越想越怕，当即焚香请了自家的供奉出手调查。

　　这才有了孔大妖孽夜半招摇，坟头唱歌。

　　“果然是画皮鬼么？”
　　郗九一阵哑然，一时有些想不明白这小鬼清奇的脑回路，画皮鬼多重颜色，李呆子不过中人之姿，人族那么多美人，这小鬼也不知是不是被雷劈坏了审美，盯上李百年的皮，也太不讲究了吧。
　　“李家兄长在什么地方遇到的画皮鬼？”
　　孔玠闻言，挑着眉眼上下打量了遍郗九，露出一种很玄妙的，夹杂着不解、好奇、探究和担忧的表情：“河泽洛川，那小鬼上次出现是在河泽洛川。”
　　“河泽、洛川？”
　　郗九皱眉，心头忽然浮出一股极其怪异的，说不上来的违和感，而魂魄也仿佛因为这个问题要燃烧起来。
　　“河泽洛川，那是谁的地盘？”郗九忍着魂魄里泛起的灼痛感，一脸懵逼。怎么她好像不记得这个地方？
　　孔玠见状飞快地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了那副咿咿呀呀的不正经模样，一脸嫌弃道：“河泽洛川的主人不就是云螭那家伙嘛！最让人家讨厌啦，阿郗你这次可要帮我一起好好揍一顿那家伙。”

　　“云螭？”
　　郗九听到这个名字只觉魂魄里的灼痛感越来越强烈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从脑子里那堆陈旧的快要忘掉的废料中想来云螭是谁。
　　“就是、那条秃尾巴龙？”

　　云螭，河泽洛川之主，妖族，是一条断尾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