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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尚熙,晕血郎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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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仁堂是皇家给京城百姓开设的医局,若非特殊情况,每旬皆有个太医院的圣手坐诊的。而他们收的徒弟,也往往先在天仁堂里头学习历练,待医术精熟了,考过试才有机会入太医院。
至于皇家从天下诸州县搜罗来的民间名医,自然也有在太医院吃俸禄的机会,然而无论是人数还是地位,都远远比不上天仁堂里出身的一派。
宫中送药的第二天,便恰逢易旬,正轮到沈柔去天仁堂里坐诊。
尚熙同家中佣仆嘱咐了几句饭菜安排,便匆匆赶到了天仁堂。
若他娘只是因病晕倒,他便尽心竭力治她,可若是这背后还有什么人要对她不利,竟吓得她不敢再回宫,他却是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他娘不招人待见,这一点尚熙心知肚明,若非她有养育之恩,连他都不愿多跟她打交道。
但是,他娘不是个心思深沉的坏人,真要是被人报复,吃点儿小亏也便罢了,要伤她性命,那便是过了头,因此他怎么都要护着她的。
因为安排这些事儿,他今日出门便已然晚了些,待他赶到天仁堂,沈柔已然到了,正坐在太师椅上吃茶,略作休息,过一会儿便要开诊了。
尚熙连忙上前行个礼:“师父。”
沈柔这人,名字取得着实清雅隽丽,人却生得魁梧健壮。虽是一张白净面皮,也并无虬须横肉,但往那儿一坐,便是“好一条巨汉”。
他人在太师椅上坐,便恍惚是白熊盘踞,又宛如高塔巍巍。与年少俊秀的尚熙一对比,正好比是美玉边上一柄降魔杵,怎么瞧都散发着凛凛杀气。
此刻他手里的茶碗,就像是他能用两个指头捏起来的摆件。
然而整个京师,上自天子,下至民妇,谁也不会对这位状若悍将的沈院判有半点儿不信任。
毕竟,沈院判的医技,着实是整个太医院里最高超的。
他救活过已经没气的婴孩,治好过瞎了半生的眼睛,便连当今的太子,若无沈院判当年的一剂猛药,只怕也要早早夭折。
纵不能肉白骨,医死人,但沈院判治不好的人,换了谁都治不好,这一点却是京中各色人等的共识。
甚至,还有人传递谣言,只说沈院判少年时是个猎户,因救了一头遭豹子咬断了腿的小狐,得了狐仙报恩,授予他一卷医书,他方有今日的本事。
这故事在京中百姓里疯传,然而就尚熙看来,却纯粹是瞎说——许是因为沈柔的外形,人家才当他从前是个猎户,可沈家世代行医,再没有例外的,沈院判一手好医术,正是家传无疑。
与那狐仙有什么关系?
再说,狐仙真要报恩,也不会给他一卷医书——瞧瞧沈院判这年过四十也没结婚的惨淡姻缘,狐仙不该化身美人,陪他共度人生才对吗?
难道狐仙也看不上威武雄壮的男人?又或者沈院判看不上美貌的狐仙?
尚熙私下里想起这段轶闻,也觉得有趣,但当着沈院判本人,他却不敢有半分放肆。
见爱徒行了礼,沈柔放下茶盅,问:“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晚?你娘的身子可好些了吗?”
“多谢师父牵挂,家母好了不少,然而她风眩消渴之症日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干净。”
“这种毛病,是不可能好干净的。”沈柔道,“真要想好,非得管着嘴不可。你娘若还是先前那个口味……”
尚熙道:“正要说给师父,我娘这一回晕倒之后,性情大变。饮食起居上……”
尚熙还没说到重点,外头的伙计便已奔来:“沈院判,小尚郎中,外头衙门里的老爷们送了个人来,周身是血,人已经昏了,当班的崔郎中不敢动他,劳请两位去瞧瞧吧。”
沈柔嗤地一笑:“崔郎中这胆小鬼,怎么就不敢动?有伤裹伤,犯得上什么难了?”
伙计便陪着笑:“这人的情由,实在是有点儿重。崔郎中不敢下手,怎么也得请您老人家去掌掌眼啊——是吧?这可是一条人命呢。”
沈柔摇摇头,将手中的茶碗往几上一搁,站起身:“走,阿熙,咱们瞧瞧去。”
尚熙本有晕血的毛病,此刻听闻“周身是血”,自己的腿上先起了一层麻皮。
然而师父说了话,他不敢不听,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出去,刚出了外堂便被一股极浓的血腥味儿熏得作呕,待往那担架上瞧一眼,更是两腿发软,险些没有死过去。
他原本还当那人只是受了重伤,可那人身上盖着一条血布单,露出来的手脚上,竟是一条条细细密密的伤口,找不到一块儿好肉!
那人情形实在可怖,连周遭来瞧病的百姓,都如见了鬼一般逃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沈柔蹙眉,问送人来的捕快。
如此的情形,别说崔郎中不敢动手,就是沈柔自己,也全然没有把握。
捕快也摇头:“谁知晓这是怎么的——这人叫人在身上割了谁知道几百几千刀,可偏偏还没死,一大早躺在巷里,将出来倒夜香的婆娘吓得惨叫一声晕了过去,街坊们听到声音,赶出来见到这么一个血人儿,如此才相约将他送到衙门来。可咱们……”
沈柔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既不知身份,也不知情由?”
“是啦,且还没穿衣裳呢。”
沈柔道:“你们是指望我救他性命吗?”
“还望沈院判巧施妙手——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若是不能破案,京城百姓怕是要人心惶惶了。此人要是真死了,这破案的事儿,便难了……”
沈柔却只是摇头:“我是可以治,但即便我治,此人也未必能活。罢了——张九儿,舌匙来!”
名唤张九儿的正是那医局伙计,他取了一把擦拭得铮亮的银勺子递给沈柔:“院判,这儿。”
沈柔用两只手指撑开那人的嘴唇,将银匙探入他口中,再拔出来,那银匙上并未沾着多少血渍。
“舌头还在,若是能醒过来,能说话。”沈柔说,“我且勉力救他一救,张九儿,叫人把天仁堂的门闩落了,今日里头有这样的伤者,别叫外面的人带了生风进来。”
张九儿答应一声正要去,尚熙忙道:“师父,若是外头来瞧病的也有疾病该如何是好?不如将这人移至内室,师父为他救治,我且在外头给别的病人看诊……”
沈柔瞥他一眼:“你那晕血的毛病,还没好?”
“是……”
“没出息的东西。”他这么说,可转眼便对张九儿道:“按阿熙说的办!给我弄些煮过晒了的净布来,越多越好!”
眼瞧着他们将那倒霉鬼带到了内室里,尚熙又张罗着打开外堂的所有窗户,待血腥气淡了些,他才舒出一口气。
至此方走到那看诊的案子后头,叫伙计放进瞧病的人来。
有胆子大点儿的汉子,悄声问:“小先生,刚才那个人,是个什么人哪?”
“我也不知道。”尚熙据实以对。
“可真吓人!人流了那么多血水,还能活吗?”
“只是皮肉伤,该当不会失血而死。不过,若是伤口被脏东西沾染,发了炎热,那就……”尚熙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他单是想想那人周身的伤口,万一生了脓会是如何恶心景象,胸口便又是一阵翻涌。
这真真是背时了,若是那人死了,发送了就得了,若不死,他们得将他医治到好!
虽说他也不盼着伤者丢了性命,但想到此后种种麻烦,又禁不住头大。
师父自然不会亲自动手给那人挤脓敷药,医局里的伙计手脚也不够灵巧。要干这腌臜事儿的,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给伤成这样啊——若说起来,咱们瞧着秋后凌迟的,也就是这样呢。”大汉接着问。
“谁知道?”尚熙说,“总归不是凌迟了一半儿又放下来,要赦他一条性命的吧。”
这话都说出口了,他才突然想到,能把人割成这幅模样,却又不曾伤了性命,那下手的人,“刀工”也实在是好得很。
这事儿,说不准还真是刽子手又或屠夫之类的人才做得来!
那大汉想再说什么,却见得小郎中一脸快要呕出来的难受表情,乖觉地住了嘴,拿着尚熙给开的方子,上前头抓药去了。
他身后还有的是人在等着呢。
若非有这么多人各种各样的毛病要瞧,尚熙定忘不掉后堂里那个人,然而一旦忙起来,他便将那个伤者丢到了脑后,甚至连后堂里传来的血腥气也闻不到了。
直到今日看诊的病患均已离去,那送人前来的捕快方同沈柔一并出来。
那捕快在堂前向沈柔再三作揖,只是称谢,沈柔只是摆手:“等人活过来了再谢不迟,若是先谢了,人没了,我还要将这礼还回去不成?”
捕快尴尬了一霎:“这……沈院判言重了。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真保不住命,也是他自己的下场,怪不得别人。咱们只要查到他是被何人所伤,又是怎么一番恩怨,便算是不辜负了。”
尚熙猛然想起自己的那个推论来,正要说话,却被沈柔看过来一眼。
做了他这么些日子的徒儿,沈柔的眼色他自然懂。因此将即将出口的言语咽了下去,眼睁睁看着沈柔将捕快送了出去,转身扫过他一眼:“有什么话要说?”
“那人的情形,不寻常。既然割了这么多刀还没有死,下手之人定有非凡的技术。”
沈柔点点头:“还有别的么?”
“……没有,师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唔,你瞧,这人伤的都是皮肉,对方一定还给此人用了药,才能使伤口血未凝干……”
“还有这种药?”尚熙一怔。
“用得了这种药的,会是什么人呢?”
沈柔似是自问自答,尚熙却怔住了。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药,能用得了这东西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的江湖败类、山匪土豪。
“有些事,你应该当做看不到的。”沈柔说。
“……师父救他了吗?”尚熙却问。
“自然。我是一个救人的人,怎么也不能看着别人在我眼前咽气。”
“师父难道就不怕?”
沈柔嗤地一笑:“怕?你师父的胆子,早二十年就割了丢掉了。好啦,不说这个了。你接着讲讲,你娘如何了?”
尚熙一拍头:“我娘如今肯用粗茶淡饭了,宫中来人着她回去,她也说身子还没好全,先推脱了。”
沈柔道:“哦?难得她如今长了几分心眼。”
“……师父的意思是,宫中果然有什么事儿,叫她不敢回去?”
沈柔错愕道:“我几时这样说了?”
“您不是说,长了心眼儿……”
“嗯?你是以为,她在宫里遇到了什么不能得罪的人要害她,因此不敢回宫的么?这我却没有听说。她是公主的侍人,又不是哪个妃嫔的,公主碍不着别人,她自然更碍不上,谁会费心竭力对付她?你可别瞎想。”
“可是,她这变化,实在突兀。”
沈柔摇头:“这没什么。人在生死之间,想来是有些顿悟的。你娘先前只一味认定那甘食厚味于她无害,方才不肯调节膳食,经了这鬼门关跟前走一遭,吓也吓好了。”
“可她也不肯进宫,其实依我看,她的身子,如今并不……”
沈柔笑道:“怎么,你没见过装病的吗?”
“装病?”
“且不管她是因何要装病,总归她不肯回宫,就让她在家中歇歇吧。”
“……我还是有点儿担心,是不是我学艺未精,诊脉诊得不准,她其实尚未好?若是师父有空……”
沈柔扫他一眼:“就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今日打了烊,我便与你一道去一回。”
“多谢师父!”尚熙此刻方才露出笑影。等沈柔给母亲诊过脉,若也说无恙,他心中便稳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