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难忆旧时卿(二) ...
-
寒泱还记得,他和斓姝初识的时候,就是上一次仙昙花开的时节。
天池的仙昙五千年方才开一回,很久以前的那一年春日,天宫的仙昙次第盛开,宛如白雪落满路旁,天帝邀请所有神国的王族前来天宫赴宴赏花,寒泱作为曦羽国太子亦受邀在场。宴席之间,天帝一时兴起,命在座各位神族太子公主们比剑助兴。
令所有仙神意外的是,几场酣畅淋漓的比剑下来,最后脱颖而出的胜者,居然是一名公主——汜林神国大公主斓姝正值年少,美貌更胜席间仙昙,剑术更是极为精湛巧妙,其他神国的太子们全都纷纷败在她的手下,最后,未曾上台比武的太子,只剩下寒泱。
斓姝的剑尖指向席间寒泱,笑道:他们都败了,你敢来战么?
她神采飞扬,长发束成长髻,额角生有一枚紫藤花朵,一身紫色天衣,英气而艳丽。剑柄之上,一枚墨绿剑穗在风中飘动,似是挑衅,又似是邀请。
彼时寒泱年少气盛,自然不愿落败认输。他饮下一壶酒,昂然上台,说道:
我若要比剑,必须有琴为伴。天帝命乐师为他奏琴相和,寒泱却谢绝,自己袖间揽起一把琴,一手抚琴,一手持剑,和着战歌一曲剑舞,最终漂亮地击败了斓姝。
很久以后,寒泱曾想,如果他那日没有那么强的好胜之心,他和斓姝的命运,是否会变得不同?
他们因比剑而相识,后来才知,斓姝不仅容颜美丽,剑术高超,甚至还极擅长音律,和寒泱的趣味十分相合,很快便成为知音。神界最出色的太子与公主,仿佛是天生一对,双方的王族均觉得,这是一门极合适的亲事,便请月老为他们俩定下了神姻。
那时候,所有的曦羽国王室和神民都对寒泱说,斓姝会是他将来的妻子,是未来曦羽神国的王后,连他自己也曾认为,这是他作为神国太子的责任,是此生不可避开的轨迹。
只是后来寒泱才知道,那一切终究并不是爱情——在遇见鳞儿之前,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直到三千年前,魔族之乱降临,一切翻天覆地,沧海桑田。
“斓姝因你而死,她对你一生痴念,却终究被你弃如敝屣——望师兄能够记得,你此生对她的亏欠。”
华妤的言语,字字诛心。
直到今天,他才得知,自己那时放弃婚约的决定,竟害得斓姝放弃求生之念,与魔族一同葬身大海。
他终究是负了斓姝,可是亏欠她的,如何才能偿还?
寒泱胸中仿佛被重重地堵塞着,想要发泄,却无人诉说。
“其实,你可以跟我说说。”白珑忽然道。
寒泱一僵,从回忆中回神,看向白珑。
白珑正捧着酒坛子,一双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他:“有时候,事情一直堵在心里,会更加难受的。”
“我从不与妖魔谈心,”寒泱冷冷道,“更不需你为我排解。”
白珑耸耸肩,道:“随你咯。”
她放开酒壶,打了个哈欠:“好了,我得睡了,对了神仙,跟你说一件事,我喝酒之后,往往会睡得死沉死沉,所以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可别忘了叫醒我。”
“你——”
寒泱尚未说完,白珑已以一种恣意的姿势躺倒在他身边的地面上。
她荼白色的衣裙和墨色的长发在月光里散落,寒泱低头看向她,忽然脸色一变。
白珑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她睡去的脸上眉头紧皱,仿佛刚刚遭受过非人的痛苦。日间那绝世的容貌在黑夜里沉落,就连她鲜艳的红唇,此刻也显得如血般惊悚。
若不是她适才一直在自己身边,寒泱简直以为她是刚从刑场被虐待致死,自己眼前的,仿佛不过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艳尸。
寒泱震惊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凝目看着她,良久不语。
【炎荒】
而此时此刻,万里之外的白色天空之下,晨曦的光芒洒满了大地。此处千山蜿蜒却是万鸟飞绝,朝雾笼罩的瑰丽行宫之内,风卷起庭院里的落花,天空的远方,却是无边的沙尘。
宫苑深深,寂静如梦,沉睡的男子突然睁开眼睛。
发白的瞳孔闪烁着冰冷的光,如同破碎的琉璃。
他缓缓坐起身,深金色的长发不绾不系地流了一身,眼神涣散,像是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
“国主陛下……”
一边的妖姬懒洋洋地起身,软软地贴了上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腻声道:“主人,今日怎的这么早就起来了?”
白瞳男子的嘴角弯出一个极浅的弧度,琉璃双眼里渐渐光华璀璨,口中轻喃:“他回来了。”
妖姬不解,雪白的身躯柔若无骨,紧紧贴在他的身上,玉手梳理着他的长发:“谁回来了?”
白瞳男子依旧喃喃,声音低沉如同千里之外传来的暮鼓晨钟:“三千年了。他依然没有忘记?为何还会回来?”
妖姬一怔,嗅着男子身上的气息,却是渐渐意乱情迷起来,双手环抱住了男子。
“主人,管他谁回来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让苓奴伺候您快活好不好?”妖姬柔声说着,伏入了锦缎衾被之中。
男子恍若未闻,神情却突然转为悲伤,望向青纱窗外纷飞的花,浓浓的晨曦渗入眸中,无以自拔:“他,还可以回来,可是她,她却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
妖姬迷惑地抬起头,却看到白瞳男子眸中琉璃尽碎,那无法掩饰的,撕裂一般的痛苦。
妖姬心下一沉,嘟嘴道:“主人可是在想其他的女人?”
白瞳男子目光渐渐下低,落在妖姬的脸上,微微一笑:“我的苓奴,却是怎生猜得?”
他的笑容让妖姬失了神,与他对视着,妖姬不由自主地回答道:“苓奴看得出,主人的眼睛里,是藏匿了许久的情殇……”
白瞳男子眸光流转,右手抚上妖姬的脸颊:“我的苓奴,可是妒忌了?”
妖姬仿佛为他的目光所迷,口中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是,苓奴妒忌……苓奴服侍了主人几百年,炎荒国上下,无人不说苓奴是主人最爱的宠妾……可是如此深切的爱意,苓奴却从未,从未在主人眼中看到过……”
白瞳男子微笑依然,手掌轻轻滑下,落在妖姬白皙的的脖颈上,缓缓地抚摩着。
“主人……”妖姬微微战栗,呢喃。
突然之间,她眼睛因惊恐而睁得大大的。
“主人!主……呃……咳咳……”妖姬喘不过气来,她满脸恐惧地看着一脸微笑的白瞳男子,他正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苓奴,你索要的太多了。”白瞳男子语音轻柔如三月的雨。
“主人,苓奴错了,苓奴不,不该……”妖姬尖声求饶,试图挣扎,却无济于事。
白瞳男子缓缓低头,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本座赐予你一切的那一天,你就应该知道,迟早还会有一日,我还是要将它们都收回的。”
他口中吐出的是情人一般的耳语,手指却如索命的幽魂般愈发收紧。
过得片刻,妖姬已口不能言,双目翻白,手脚渐渐软了下来,不再动弹。
白瞳男子一挥手,一道光芒闪过,妖姬的身体已然化成了粉末,在阳光下泛成七彩的尘埃,映着窗外翩跹飞舞的花叶,透明得好似从未存在过这世间。
“绿兮衣兮,曷维其亡!冬日夏夜,谁与?独旦!”
白瞳男子放声高吟,语调颤抖,不知是大笑还是大哭。
雪色双瞳里,凄绝,惨绝。如同冷冷的,挥之不去的梦魇。
流灼回到炎荒国的时候,炎荒国正值春天。确切来说,炎荒国并没有春天,因为这里是无边的沙漠,看不到花开雨落,只有连绵的沙丘。炎荒国的神民们居住在沙丘之上的神境中,有时有凡人误闯入炎荒国的沙漠,会惊讶于神境不同于沙漠的美丽缥缈,并称之为海市蜃楼。
在这神境之中,有一座瑰丽的行宫。行宫里花开花落,宛如独立存在于这世间。
清晨,流灼踏入宫殿之内,宫苑里的各色落花在风中旋转着落地,又在地上被脚步践踏入泥土。迎面撞上三两个神侍,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琉璃盒子,匆匆从内宫走出。
看到流灼,他们忙不迭躬身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兄长醒了吗?”流灼问道。
“国主已起身,正在内室更衣。”神侍回答。
流灼目光下移,落在琉璃盒子上:“这是什么?”
“是苓姬的棺椁。”
“什么?”流灼大吃一惊,“苓姬死了?……怎么回事?”
“是国主杀了她,”神侍低声说,“苓姬的尸身已经灰飞烟灭,徒留破碎的神魂,国主陛下命我们将尸魂送去熔魔池。”
流灼愕然。
苓姬是炎荒国周边妖族贡献来的妖姬,生得柔媚乖巧,又擅长风月之术,是沉煊几百年来诸多妾侍中最宠爱的一名,然而今天,他竟然不声不响地杀了她,纵然流灼知晓沉煊的行为向来无法预知,仍是不免震惊难言。
神侍们行礼离开,流灼回神,抬头望向宫苑深处。
落花纷纷落地,宫殿的朱门虚掩着,她看见门后有个人影走来。
“你回来了?”
门中人慵懒的声音传来,仿佛穿透花幕,流连而至。
流灼拜在殿前,跪地行礼:“流灼刚从东方天宫归来,见过国主陛下。”
朱门大开,一名神仙男子缓缓走出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