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提灯走过你的荒原》逆风执酒

26、26

　　这注定是个特殊的平安夜——它一点都不平安。晴初收拾了一下窗边的陪护床，今晚就在这里陪我过夜。我精神不济，七点钟就睡下了，不到十二点又醒过来，再闭上眼，睡意褪得一干二净。

　　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子开了一道缝，传进来隐约的尖叫欢呼，还有烟花在镇子的方向升空。晴初爱热闹，大概是见我安睡，便出去人群中一起庆祝节日。我躺在宽大的床上遥望窗外烟火山色，慢慢放空思绪，打算在平安夜让自己享受这一刻。
　　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听到病房的门突然“咯吱”轻轻响了一声。大概不是晴初来为我送圣诞惊喜，我警惕地扭头看过去，忘了眼镜还躺在那个“女神之泪”岸边的雪窝里。黑暗的房间中一片模糊，我努力睁大眼睛，分辨出门前有一个漆黑高大的人影。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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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黑影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打开吊灯，无言地看着我。
　　是赵峻。
　　我立刻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戒备等级当即调到了最高一档。
　　腹部和脸颊仍在隐隐作痛，我下意识就要往后退，或将身体蜷缩起来，护住伤痕累累的胸腹。但是一动就牵扯到了伤处，电击般的疼痛在身体各处瞬间炸开，我闷哼了一声，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赵峻原本正抬步欲落，准备走到我身边来，也许是被我的应激反应吓到了，那只脚在空中尴尬地悬了半晌，最终落回了原地。

　　我满目警惕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心，紧张地注视着赵峻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右手缓慢向后撤，很快就摸到了紧急呼叫按铃。
　　“我……”
　　赵峻张了张口，又晦涩地收住声音，沉吟片刻。
　　“我不知道你病了……还以为是头疼脑热，对不起。”
　　我惜字如金地回答他：“不知者无怪。”

　　“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我问外面的护士，她们都不愿告诉我。”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病，术后不久，还有些虚弱，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精神也不太好，恐怕没有精力招待你太久。”

　　赵峻一噎，顿了顿，反而向我走近了一步：“我为今天的行为和口不择言向你道歉，清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意离开，与这个医生在意一起，但是清荣，我相信你的为人，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没有背叛我，好不好？”
　　他目光灼灼，我却从中读出“顺者生，逆者死无全尸”的意味。
　　我心中顿时生出浓浓的讽意，而除此之外，又分不出那杂陈的情绪是失望，还是痛苦。

　　我凝视着赵峻的面容。
　　三个月不见，他看起来也憔悴不少。赵峻的肤色黑了些，也许是因为舟车劳顿，下巴的青茬长出一层，还没有修剪干净。他两颊比我印象中略微消瘦，不过尽管他头上缠着绷带、身上也穿着和我一样的病服，但看起来身体比先前那副一打眼就知在办公室坐了太久的模样结实了不少。
　　他眉宇间和举手投足的气势更盛，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他撤去了伪装，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个从社会最底层一路挤到金字塔尖顶的赵峻，并非以前那个一直在我面前收束爪牙、深情款款的忠诚的爱人。
　　——曾经的爱人。

　　心脏蓦一抽痛，我猛然眨眼，强使自己回过神来。
　　赵峻还在盯着我，执着地等我的答案。

　　实在可笑，实在可笑，我将一颗真心交到他手中十年之久，到头来发现是只有我一人感动不能自已的一场空梦也就罢了，犯贱花了半年时间才下定决心与他一刀两断，他偏偏又追上来，等我卑微燃起又一丝希望的时候，再度兜头向我泼来一盆冷水。

　　他骗来我的真心，不懂我的真心，不屑我的真心，事到如今，还在无知无觉、习以为常地不放过我的真心，对它百般折辱，还以为是恩赐。

　　我又一次叹讽，傅清荣啊傅清荣，你真是贱得可以，竟还不死心。有人愿真心待你，你仍对害你伤痕累累的人抱有痴妄，还要劳烦赵峻一次又一次帮你认清现状：你的确毫无保留地爱他，这拳拳之心无需日月为证，可赵峻只爱傅清茂，你不过一个影子，偷来十年恩爱光阴，早该窃喜，你有什么底气痛心？

　　“……傅清荣，我想过了，这半年来我的确冷落你，你有怨言也是应该，有我的错。但是，你只要今天亲口承认你没有背叛过我，我就原谅你和那个医生的事情，我可以带你一起回国，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允许你犯错，也可以再给你个机会，只要你……”
　　我支撑不住，猛地闭上眼睛：“够了。“
　　我几乎无法维持住刻意平淡的表情，他当真是拿着刀子一下一下往我心脏上捅。

　　“……只要你……清荣？”
　　“你信任我的为人，我也了解你的脾性。赵峻，你是最信奉‘眼见为实’的，如果今天我否认与方与泽早有首尾，你便当真能毫无芥蒂了吗？“
　　“赵峻，我们如今对彼此来说都成了折磨，不如我放过你，你也行行好，放过我。既然告白是由你开始的，那么分手由我来说。我再当着你的面重复一次：赵峻，我们结束了。“
　　赵峻一听这话，简直暴跳如雷：“我不同意！傅清荣，你别想要……“
　　“哥，你醒了吗？“

　　客厅的灯突然亮起来，不等我出声阻止，晴初便已经推门而入。
　　她头上带着一顶圣诞帽，肩上披一件有白色绒边的红色薄斗篷，手中还拎着两个花花绿绿的小巧礼物盒：“护士长在中庭分发圣诞树上的礼物，我拿了两件回来，快来看看你的……“
　　她的笑声在看清面前的人的同时戛然而止。
　　赵峻强行压下了脸上的怒火，傲慢地转身，朝着晴初冷冷地说：“好久不见。”
　　晴初立刻后退半步，鞋跟与瓷砖摩擦发出一声刺耳尖利的锐响，扭头朝门外大叫：“护工！保安！保安！“

　　赵峻眼疾手快，在晴初的手碰到门把手之前，迅速从后方揽住了她的肩颈，一边将她往后拽一边死死捂住她的嘴。
　　我立刻急了眼：“你把她放开！赵峻，你敢动她一下！”
　　赵峻冷笑一声，转了半圈，将晴初一搡推向床边。晴初两手后撑，跌坐在床尾，梗着脖子，却识时务地没有再出声，而是往床头挪了挪，纤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我的手。
　　我痛苦地问：“赵峻，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大声道：“你承认没有出轨，同那医生分开，然后跟我回国！”
　　我斩钉截铁：“唯独这件事不可能！“

　　“你……”赵峻脸上漫起了激动而恼怒的红潮，连带双眼也变得可怖起来：“傅清荣，你不要不识好歹，我是量在我们十年恩爱才给你一个机会，你该自己掂量，以往背叛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我对你已经仁慈！”
　　然而这一回，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对话只听了一半的晴初已经按捺不住怒气：“背叛？你也有脸说背叛？“
　　我心里暗叫不好，她什么都不了解，只知道我对她说赵峻出轨，但是背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则是毫不知情。我也怕她惹怒赵峻，赵峻会将怒火转而倾泻到她身上，赶忙出声阻止：“晴初，晴初！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要掺和，你先去外面等着好不好？”
　　晴初却丝毫没有体会到我的担忧，或者是已经体会到了，但是愤怒之下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她柳眉倒竖，美目含怒，手越来越用力，我从不知她这娇弱的身躯重也有这么大的力量，素手如同铁钳一半，简直要将我的指骨捏断、掐出血印来：“你还要忍气吞声？我不管你和方医生、或者其他什么人有什么关系了，但不管你们怎么发展，赵峻都无权置喙，是他有错在先！”
　　“哦？”
　　我闻声便知不妙，悚然望去，赵峻果然已经眯起眼睛，视线慢吞吞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晴初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场。
　　房间内突然冷得如同冰窖一般。他冷冷道：“傅小姐，似乎对我别有意见？”
　　我厉声呼喝：“晴初！”

　　然而她只是回头狠狠剜了我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继而回身充满怨恨地对赵峻吼道：“别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的样子，你不是受害者！——我哥早就知道了，怎么，你出轨这么久，还真有脸斥责我哥在分手后另觅良缘？你也真是不害臊！”

　　说来奇怪，听到晴初说出这番话，我心中竟有一种奇异的解脱与平静。
　　这个肮脏的秘密，我和赵峻终于走到了直面它的那一天。

　　然而这只是我自己的预感，赵峻对此毫无知觉，气极反笑：“傅晴初，你把话说清楚，我出轨？什么意思？”
　　晴初毫不畏缩，若非我反握住她的手，只怕她就要脑子一热冲上去，在赵峻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我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而后抬起头来，再度与赵峻视线相接。
　　我轻声问他：“赵峻，你还记得那只音乐盒，最开始应该被交到谁手上吗？”
　　“我都知道了。“

　　赵峻愣住了。几秒钟之后，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了干净。
　　他眼神瞬间显出一种苍白死灰，嘴唇哆嗦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唤我：“清荣，我……”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紧急呼叫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