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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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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一只铜盆里,浙东府鲤鱼窑捂出的上好白炭窝着忽明忽暗的火星,白色的灰中藏着焦糊的香气。顾子信倚在低矮的藤榻上,纱笼、素縠、绢衫、并紫结缨、卧云丝履一只扣着掉在地下,一只挂在他颠晃着的脚尖上。帐外的夜风卷进来,火盆里的碳便猛地噼啪燃起,映得他雾绡薄裾,仿若清凉寺里的文殊菩萨一样好看。
他手里举着一卷经义,半遮着脸,眼睛却斜斜地瞟过圣人的教诲,望向正在抱着火盆取暖的我。
“别笑啦!你笑了整整一个晚上,嘴巴还没抽筋啊!”我终于忍不住冲他吼了起来:“脱光干嘛?怕死呗!是你先吓唬我的好不好,我于旻远就是怕得要死,你奈我何?!”
他用书顶着下巴上的那个浅窝,皱着眉做回忆状,趴在方枕上道:“适才兰汤滟滟,月影宏波,于旻远沉浮于流水之中,犹如三尺寒泉浸明玉……”
我气急败坏地打断他:“如今炭香缭缭,软襦竹榻,顾子信侧卧帅帐之下,明珠交玉体,薄酒雅兴酣;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
“小于之诗,至精至雅。”他半坐起来,指着我赞叹。
“大人之言,至虚至假!”我脖子一伸,冲着他叫板。
“顾帅真是剿抚有方,在这里与娈仆调笑,吟诗赏景、敷衍时日,却纵容温恪盘踞泾州,势如养虎。待他日京师沦陷,汝辈拿什么回复圣上依畀之恩,报答先帝托孤之意?”范承晧灰头土脸地进了帐来,第一句话就说得让人脸上实在挂不住。我又不是“那个啥”,你至于说得这么难听嘛,指名道姓地骂你上司就行了,还偏偏喜欢见人就咬。
子信并不答他,用手指了指矮几上的几盘糕点,示意要尝。我规规矩矩地爬起来,端着巴掌大的一碟虎眼窝丝糖,呈到他眼前。
他半张开嘴,却不伸手来接。
我只好跪在榻前,捏起一块送入他口中,谁料他不知打得什么主意,竟忽扔了书,抬手抓住我的手腕向前一推,我的指端竟然已碰到了他滑腻的舌尖!我吃惊不小,猛地想要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牢。
他的身子倾斜过来,唇含在我的指腹轻吮,之后才道:“好甜。”
我吓得连忙把手缩回来,在衣衫上乱蹭,全身紧绷地进入警戒状态。当然,我防备的是已经怒不可遏的范都尉,我估计若没有人拦着他,他下一刻就会操起开山斧,劈了我这和眼前的这个祸害。
幸好老天有眼,不等范大人发作,又有一人不经通报,掀开帐子便走了进来。
“说好的混口烟吃,怎么大呼小叫地就来了气呢?”范承晧后面跟着位大人物,人还没完全进来,那种特殊的沉淀声调却已经传来,听起来脾气很坏似的,又有点腻哒哒,像东柳街窑子里权威摄人的鸨母。他那没有胡须的下巴高高扬起,滴粉搓酥的圆脸饱饱地往下坠着,八字眉耷拉眼,鼻头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
范承晧气急败坏地朝他躬身问好:“梁公公。”
“你在这儿喊什么?体统何在。”
“顾大人今日放了那温恪进入泾州,实属有意之举,公公代皇上行监军之职,怎可不查?”范承晧甩袖忿忿地说。
“本监军只看见你私闯帅帐,出言不逊,违礼不和,依律当罚!”
“公公……”
“切莫多言,再不道歉,就停你一月俸饷,如若不服,可向皇上申诉。”
范承晧咬牙,犹豫了好久,低头道:“卑职鲁莽,冲撞了顾大人,望大人责罚。”
看来这太监面子不小,毕竟是代表皇帝身在营中,范承晧对子信再有不满,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我朝着子信挤眉弄眼,得意地向他暗示:看看!连监军大太监都向着咱们,你多有面子。
谁知子信比我还小心眼儿,他竟然道:“也好,不罚不能明我军纪。就罚你今日戌时至明日巳时衔枚禁语,切莫再口出呓言,扰了我军中士气。”
忒狠啦吧!枚,那是行军时用的一种形状看起来像筷子的木片。为了防止士卒喧哗,暴露目标,军中常常责令士卒把枚衔在口中,就好像给牲口戴上口嚼子免得它们乱吃。没想到子信竟然要身为都尉的范承晧含着那玩意儿到明个晌午,真是毁了这位忠君爱国的士子的高洁与自尊。
范承晧的确能忍,脸色比踩了屎橛子还难看地从牙缝里挤出个“卑职领命”就冲了出去。
梁公公看了看子信,又瞥了眼猫在一边儿的我,道:“皇上派大人出征,将大人视为周之方叔、汉之亚夫。是望先生旌麾所指,寇氛尽消。此时大邗国运系于大人一身,还盼大人在此危急之时切莫分心,以治军退敌为重。”
“请公公放心”,子信端起手边儿的茶盏,应承了一句。
我看他端茶不饮,知他意思,心下想:你赶人也不必做的这么直白吧,唉~~~又要得罪人了。腹诽再甚,但嘴上还是得依着他的意思陪着笑脸对那太监说:“时辰不早了,公公舟车劳顿,不如……”
太监高声打断我的话:“本是想来讨口烟吃,可现在也没了那份兴致。大人安寝吧,奴才这也就回去睡了。”
“您慢走~~~~~~~~~”我追到帐口,热脸贴着人家的冷屁股叫唤,希望能为床上那位主儿挽回点人气。那家伙不但不领情,反而叫道:“小于你到哪里去,难不成要追着那阉货到人家帐子里伺候?”
“阿呸!”我扭头对着他啐了口吐沫。
帐外雨声涟涟,叫人烧了热水端进来,我用手试了温度,又添了些热的在里面。他腿上有旧伤,刚才又沾了护城河里的凉水,还是烫烫脚比较好。解了他的布袜系带,他的脚踝便露了出来,摸上去似是有些肿了。
冷不丁把他的脚使劲按进盆中,只听见他大叫:“小于,烫!烫烫烫烫烫……”
我乐不可支,待他挣扎起身,那白瓷一样的脚面早已经被烫得通红。
我蹲在一边儿笑:“正好,活血化瘀,省了我给你揉腿的麻烦。”
他皱着眉:“小于啊~你怎么这么记仇呢。”
“宁可得罪君子,切莫得罪小人。我于旻远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谁要是惹了我,我可会一直惦记着。”我揉揉鼻子毫不自惭地说。
“幸哉!”他不怒反笑。
“你高兴什么?”
“幸叹你是我的人,若是真跟了别人,哪天还不把我撕着活吃了。”
“算你有自知之明。”
到帐外,吩咐近卫将水倒掉,折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盖了锦被躺在床上。
“要睡了么?”
“嗯。熄了蜡烛,只留一盏油檠便可。”
我吹灭了烛台,执着盏豆油檠,把灯芯捻到最小,夹着被褥在他的塌下娴熟地打起地铺。
他忽然问:“平日里匀翊都是让你睡在地上?”
“嗯。”好端端地又提那个人,我悻悻地答:“他夜里总喜欢嚷着喝茶,有时还要吃烟,又或者要垫些宵夜点心,身边没个人不好伺候。”
子信把身子往里挪了挪,轻轻道:“上来。”
我大喜:“真的?”
他拍拍松软的褥塌:“地上那么潮,怎么睡得人。这么大的榻子,多容你一个也仍有余。”
我爬上榻,睡在他的旁边浑身上下一通透的舒畅。子信的脾气出奇的好,虽然骨子里带着贵胄的架子,但是却不拿捏作态,出落得干净清雅。我咧着嘴看着他的脸笑,他闭着眼睛叹口气,转过身拿背冲着我,呼吸绵长安宁,肩膀轻轻起伏。
睡得迷糊,感到有人推我的肩。我眯着眼坐起来问:“要奴才伺候什么?”
“卯时了,起身洗漱吧。”
原来你不觉间已经睡到了凌晨,我翻个身才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地上,而是子信的的身边。放肆起来,打个哈欠,喃喃地抱怨:“司晨的鸡还没叫唤,你倒叫唤起来,这么着急着起床做什么?”
他捏我的鼻子:“这是在营中,你以为是在家里啊。纵便是在府里,这个时辰也要上朝了。”
忽然想起,以前在左府,那位主子是不上朝的。只用在兵部应个卯,便可跑马泛舟,逍遥自在。
出了帐子,才发现外面的另一番景象。一夜之间,大军到齐,营帐围着泾州城,已牢牢扎下。夜雨过后的清晨,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晨风从田野里、大江上、芦苇荡刮来,像一匹水淋淋的黑猫,在泾州城鳞次栉比的乌色瓦片上冷傲地徜徉。紧闭的城门上,温恪的战旗早没了进城那时的风光,湿漉漉地垂头丧气。
子信命人牵了皇帝御赐的战马,跃上马背。我正欲伸手去牵缰绳,他转身说:“来人,给于从事也牵匹马来。”
我这才知道,子信一句话,自己也做了官。不过同是顾府内职,不知是这“从事”大一些还是左匀翊那“参知”大些。
一个士兵牵着匹枣花大宛驹,恭恭敬敬地请我上马。我这辈子只在北邺军营骑过匹骡子,还有左府上那匹牙口颇小的玉顶赤,这战马……我还真是上不去。
子信命人端来一个朱漆描金楠木马杌,我踩着那东西才爬上马背。这马明显是精心准备的,十分温顺。摇摇脑袋算是认了新主人,跟着子信的马,四平八稳地开始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