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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老城根下,驻满了军队,一片乱糟糟的。说是军队,还不如说是一窝子老百姓。当然,全是臭哄哄的爷们儿。我们挤在瓦砾堆般的破落法济寺里,屋外的雪粒子像盐一样漫天洒下,又被北风扫着乱钻,透过没了窗户纸的窗棂往人身上掀。
      人们怕冷,缩成一堆。一个黑溜溜的小个子,忍不住抱怨:“妈的,冻死大爷啦!”
      没有人应他,大伙儿都缩着脖子,闭着眼睛,像冬天里的王八。
      他使劲擤鼻涕,把军袄的袖子一撸老高,露出里面发灰的老棉絮,骂骂咧咧站起来,往生满冻疮的手心啐了两口吐沫,噌噌爬上裂开的神案,用他那沾满黑泥的大脚踩住神像的大腿根子,一手拉住神像的脖子,像猴子般就挂在了上面。然后他用闲着的另一只手娴熟地扒掉了这位不知名的神灵破旧的锦衣。最后,还薅了它长长的布满灰尘纠结在一起的胡须,才跳下地。
      “小心遭报应!”
      “道貌岸然的泥菩萨,你怕个屁!”
      “崔一鸣,你扒衣服咋扒得这么顺。莫非以前是脱女人脱惯了的!”人群里有人嚷。
      他歪着脑袋,狡黠地笑:“那是。咱可是这场面的老把式。不是我吹,就凭手感,这胡须绝对是女人的头发粘上去的。”
      “混账!罪过……罪过……”被挤在破瓦下的老和尚无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激愤。
      “小狗子,引个火去,一会开伙了,好热粥喝。”那个叫做崔一鸣的家伙拖着两条鼻涕说。
      “好咧。”另一个小个子闪身出了庙门。
      当一点火星引燃那把胡须和衣服时,奇怪的焦糊味儿立刻让破庙里冒出股带着浓烟的热气。人们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朝小火堆跟前凑,有的还顺手往里面扔一两杆柴火。
      铁皮桶里冰冷的稀粥被架上了越烧越旺的火堆,不一会屋里便弥漫着热乎乎的泛着潮气的气息。热米粥的香味像毛毛虫一样从我的左鼻孔爬进去,又从右鼻孔爬出来,惹得人心里发痒。每个人捧着碗,开始用嘴砸吧着喝粥,一声比一声响。就连和尚也顾不得再念叨“罪过”,拿着个豁了个大口子的粗瓷钵,伸到桶底想多捞几粒米,却不小心被烫到了平日用来敲木鱼的枯手,一个劲地呲牙咧嘴,引来众人嘲笑。
      “老秃驴,烫不死你。这锅里的粥哪有你的份儿,这可是我们的军饷造的饭食。”
      “岂有此理”和尚辩解:“你们烧的不是圣像的罗衣么!老衲怎么就不可以喝口热汤?”
      人们只是笑,完全不理会他的面红耳赤。
      我眯着眼睛,转着碗沿小口小口地嘬。不会喝的人则太急,一大口咽下去,像吞了阎魔罗老子的地火,从嘴里的舌头,到胸口里的心肺,再到肚子里的肠子,全疼地纠结在了一块。而在他们含着泪拼命呼出灼热气儿的时候,我已经成功地喝下去了大半碗。
      喝得快自然有喝得快的好处,先喝完的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再去舀第二碗。
      我连喝三碗,桶里终于见了底。人们遗憾地舔着碗沿,因为身上有了热气,嘴里呼出浓浓的白雾,结成一团团的水珠暖着泛红的鼻尖。
      和尚可能因为只顾着辩解,所以觉得没有饱,自觉吃了亏,便不住地絮叨:“什么军饷,全是骗人的鬼话。有军饷怎么会来拆我的庙……”
      我蹲在火边烤手,听他在那里愤愤,转过头来调笑:“咱们不是没有军饷,只不过那些个饷银怕是早就变成了穿着铠甲的大将军们烟枪里的南贡金烟丝,焦香焦香地化成了烟灰,飞上了天;又或者变成了那套着乌面白沿高底朝靴的大学士们炕头上被窝里的一个响屁,恶臭恶臭地钻进了地缝里去啦!”
      士兵们哄笑,有的还拍手叫好。
      刚才扒神像衣裳的那位老兄,忽然扯着嗓子问:“描画得这么真,莫非你见过呐!不知道大学士老爷的被窝里有没有骚惺惺的白身子女人呀?”
      “怎么没有?”看到众人欢喜,我来了兴致,学着村口的刘寡妇,扯开衣襟伸长脖子捏细嗓子,故意压低声音,娇喘几声:“老爷……老爷莫要如此,妾身经受……经受不住啦,唉呦~做死呀,你个死鬼!”
      人们又是一阵爆笑:“小于,你长得这么俊俏,小心被哪位眼拙的老爷错当成了女人给抱喽。”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灰:“让开、让开,爷我可是货真价实地站着撒尿的!”刚才粥喝得多,难免生出尿意。在庙门口解决完后挤身回屋,听见他们还是在兴致盈然地聊着。
      崔一鸣神神秘秘地向众人炫耀:“要说起来,我爷爷那辈儿可是大财主,娶了四房媳妇呢。”
      “你就瞎吹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乱编祖本。”
      “老张头你放屁!谁说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奶奶是我爷爷的第三房太太。我爷爷姓崔,我便姓崔。我爷爷还有个拜把子兄弟姓孙。早些年间,我爷爷和姓孙的在邗国境内贩鱼虾,挣了点小钱。他俩后来又跑水帮,从鱼虾贩到丝绸。我爷爷给我奶奶做过一身火红的霞帔,上面绣着镏金丝的大鸟,缀着鸡蛋大的珍珠。后来我爷爷和姓孙的约好淌最后一趟水货。谁知道那年的雨季竟然提前来了,江水起了洪。那时的沄江不像现在这个样,它还有一条旧的河道,永远不会结冰,水势将近如今的七八倍……”
      老张头插话说:“确实,我年轻那阵子,沄江宽的望不到边。”
      大伙半张着嘴,听得发痴。
      崔一鸣看自己的话受到了证实,更加笃定地描绘起他爷爷的传奇:“起洪的江水,浪头像小山一样高,拍下来能吞掉天上的雷,把漫野的乌云都卷进江里。江中的蛟龙搅浑了原本清可见底江水,吼叫不停,吓得我奶奶尿了裤子。天地都涌到了一块,水面上漂着打着旋儿的庄稼秸秆、红薯藤蔓、牲口尸首,像船舵子一样大的鳖精一口吞去一条死水牛的腿。”
      有人入神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爷爷命好,吆喝着船队钻进山凹里的吴家湾。水流从山上冲下来却躲过了大风,七艘船翻了四艘还剩仨。可姓孙的运气没那么好,什么都没了只剩条命,急得要投河。
      我爷爷说‘投水那是老娘们才做的事,兄弟,留着条命就好,不是还有我呢嘛,你寻什么死?’
      他们认定是人们触怒了蛟龙,趟水的生意太险。于是我爷爷变卖货物,带着姓孙的来到了邺。置了几十亩地,还出钱给姓孙的也娶了亲,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再后来有了我爹,姓孙的也生了儿子。我爷爷死后我爹继承了家业,越经营越好。可姓孙的儿子却不乐意了,一天领着山匪围了我们家,把我爹吊在村口老槐树上整夜地打。
      我爹问:‘兄弟,咱从小光屁股一块长大,你咋能这样?’
      那家伙咬牙切齿地说:‘凭啥你发了财,我们就得受穷?看你家产业这么大,老子不顺眼,今天就是要宰了你!’
      他逼我爹说出家里到底把积蓄多年的财宝都藏在了哪儿,我爹硬死也没松口,最后被他们用牛鞭子抽成了肉血团子。他们临了扒开了我爷爷的坟,里面值钱的宝贝可多啦,有金瓜子、玉块子、银锭子……”
      “嘛玩意最值钱?”我饶有兴致地插话。
      崔一鸣抓抓用麻绳捆住的一头乱发,吭哧了一会,颇为犹豫地说:“玛瑙!最值钱的是口玛瑙碗,泛着红光,摸起来就像女人的大腿。”说着,他的手还在自己的破袄上蹭了蹭。
      我含着崇拜的神情认真地点头——原来玛瑙这玩意最值钱。
      崔一鸣讲的口干,咽口吐沫,在人们焦急而又热切的目光下继续往下说:“我娘第二天背着我偷偷跑进墓穴,看见我爷爷和四位老太太的骨头被泥水泡得发了黑,散乱地漂在坟坑里,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只好全丢进一口朽木棺材。狗娘养的,从此以后孙家成了我们庄的大财主。”
      刚才还乐呵呵的老张头这会因为吃得饱,义愤填膺起来。胡子抖动,好像被挖的是他家的坟一样瞪大了昏黄的眼珠子骂:“扒人祖坟最缺德不过,迟早遭报应!报应……”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出水再看脚上泥,这仇我迟早要报!”崔一鸣扬起脑袋,像只没有冠子的杂毛公鸡。
      他嘴上讲着热,我心里听得寒。人群一阵唏嘘,天色便在这精彩的讲述中渐渐发暗。老和尚对刚才那段血腥的历史置若罔闻,盘腿坐在被薅了胡须扒了衣裳的神像前,闭起眼睛唱起晚经。
      最后一粒火星啪地燃尽。我听着窗外像寡妇夜哭一般的风声,窝在人堆里美美睡了一觉。梦里,并没有出现挂在老槐树上血淋淋的尸体和飘在泥水上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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