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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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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听见梆子敲,望望天,时候差不多了。
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当一点蓝盈盈的光从西胡同里飘过来的时候,我双手插在袖筒里,窝在丈八墙的避风拐弯处活动了一下自己已经蹲麻的双脚。
终于来了……
那点光移动得并不快,晃晃荡荡地似乎还在左顾右盼,像一个游荡在城根下的醉汉。
好不容易等到那光近了,我使劲吸吸鼻子,面无表情地瞅着纸灯笼的火晕下那人沾满泥点的旧皂靴,脑子里闪现的却是我把他撕碎的场面。
提着纸灯的人把自己肥大身躯硬是塞进了一件浆洗得硬梆梆的棉布袍里,他清清嗓子卡出口痰,啐在污雪未化的地面上,然后像唱戏一般拉着长腔叫唤了一嗓子:“拖~~~”
我蹭地爬起来,和路边几个冒出的黑影一起,默默地跟在那人后面穿过布满青苔的拱门,门顶上的石狴犴早已被风雨冲刷得残旧不堪。
这儿就是府衙的监狱,四四方方、冷冷森森一座小院。在黑暗中,我娴熟地绕过院中那口深不过六七尺、口沿直径不超过二三十寸的水井,冲着院北一孔枕头窑快步走去。那井并不是好看才打成这般小巧的模样,那是为了防止犯人投水。想这牢里的犯人,被酷刑折磨得欲死也没有个门路,但瘐毙的仍旧如此之多,在这个时空里像废人一样的我,才能落得个拖尸混饭的营生。
“东头第三档,活儿干的麻利点,个个像死了爹娘的瘫狗!”牢头骂骂咧咧地吆喝,白罩灯笼在夜风里忽明忽暗、摇摆不定。
我恨死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了,但是为了口饭,还是得弓着腰,把姜片压在舌下,再用蒿叶揉成团塞在鼻孔里,从低矮的栅门爬了进去。
这次死的是个老头,拿绳子以草草一捆,一人提脚、一人兜头。所谓兜头,就是把草绳从尸身的腋下穿过,在胸口打个结提着。干这活的人谁都知道死人的上半身比下半身要沉,所以我麻利地捆了尸体的双脚拽在手里。
偷懒——那可是我最拿手的把戏。
在牢口处领了串铜钱和一葫芦兑了水的驱寒散酒,正打算走,牢头忽然绕过来上上下下地仔细瞧了我一番。
他嘴角撇撇算是在笑:“于旻远,你吃这口缺阴德的饭也吃了快半年了吧?”
“爷您记性真好,奴才来了五个月了。”我恭恭敬敬地答话。
“想换个像我一样的正儿八经地吃皇粮的营生么?”
“谢大人提点!”我立马撒了手里的麻绳,扑通就跪下了。有饭吃才那才是天大的事儿,这叫宁可跪着生,决不站着死。
“嗯——”他从鼻子里蹭出个音,转过身拿火石点了烟袋,含含糊糊地吩咐:“回来再说。”
我和拖尸的刘二抬着尸体往南门外走。月光下晃荡在我们手中那具身体,就像是捆柴火。乌鸦在头顶上阴戾地叫唤着,虽然抬尸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还是感觉有不安干净的东西跟在身后,心里渗得慌。哪知刚出西城门,刘二这孙子就嚷嚷着要去茅厕,松了手一溜烟没了人影。
也跟着溜吧,于心不忍。这人虽死了,但就这么扔在路边还是有点忒缺德,要遭雷劈的。我只好一个人拖着死人的脚把他往坟地里拖。
“哎呦~”
“啊呀妈呀。”打了个激灵,刚才是什么声音?
“鬼啊!!!”
尸体忽然哼哼起了疼,吓得我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
那鬼老头坐起来,枯瘦的黑手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后脑勺:“咱说小兄弟,你怎么就这么实心眼儿呢?把咱撂路边不就对了,还非得拖坟地里埋了去呀!”
“鬼大爷……您放过小的吧,我于旻远给您做牛做马做狗腿,杀人放火烧纸钱……”
他翻翻白眼,自己解开身上的麻绳,边解边用小眼睛瞄着瘫在地上的我。忽然间看见了我腰上的葫芦。
他咽了口吐沫:“小哥,天怪冷的,赊口酒喝。”
“你是人是鬼呐?”我还哆嗦着呢。
“废话,鬼会要酒暖身子?大狱里的石墙那么厚,不装死,老子怎么能活着出来!”
这我知道,为了防止犯人逃跑,牢里头的石墙大概有一米七那么厚,想挖开几乎是不可能的。
“您老装死早说呀,吓死我了……”我吁出口热气,颤颤巍巍把酒壶递给他。
他抿口酒,呲牙咧嘴地发出“咝咝”的声音,脸上的神态瞬息万变,一副享受似神仙的表情:“老子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怎么可能如此容易命丧于此呢?”他向着府衙的方向使劲擤了下鼻涕,把手在身上的破棉絮上一擦:“你可别小看了我赵不定!”
知道他不是鬼,我也放开了胆子:“也是,您是我看见的第一个用这个法子逃出来的人。”
“小子,看你今天也算救了我一命,我便教你些东西”他拿着酒葫芦摇头晃脑:“你可知道刚才那牢头说的新生计是个什么?”
我诚恳地摇头。
他恶心吧唧地笑:“这不知道其实比知道了好。几日里乡里抓丁,看来要打仗啦,你怕死么?”
“怕!”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跑。”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傻愣愣地重复:“跑?”
“对!——跑。”他很热情很神秘地凑到我耳边,喷出一股酒气:“算算时间,大概也就这两天,到时候……”
“为什么?”
“甭管为什么,你跑就是了。这第二点便是……”老头捋捋自己乱糟糟荒草般的胡子:“——今后宁可得罪君子,决不得罪小人”。
“哦。”
“最后……”
我皱着眉头认真地听他往下说。
“最后就是,回去以后绝对不可以提起今晚的事,知道吗!”
“哦,知道。”
老头把麻绳缠好,往他自己怀里一揣,向我抱拳“告辞”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感叹:真是奇人啊。
爬起来拍拍沾在裤子补丁上的泥巴,忽然发现,刚才领的那串铜钱怎么没了。
“老家伙……把钱还我~~~~~~~~~~~~~~~~”
结果追了七里地,愣是没追上。看来他跑得的确挺快。
牢头第二日果然给我派了个新差事。
天亮时,我领了身灰粗布的衣裳,跟着他见了位大人。那大人坐在堂上,穿着件缀着犀牛图案的青蓝色补服,压根拿正眼瞧我,只是略略点了下头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我趴在地上还没盘算好该怎么稳妥的回答才不会漏出马脚。牢头急不可待地哈着腰转过来吩咐:“愣着干什么,大人问话呢!”
“奴才于旻远”我尽量大声:“本地人氏!”
“下去吧”大人懒懒地说。
牢头使劲冲我摆手,示意我快点滚出去。我当然知趣,在青砖上磕个头,老老实实爬起来向后退几步,才敢低着脑袋转身。出了挂着暖帘的雕花木门,透过厚厚的布帘,好像听到他们在里面说什么“……征得太急,可是难为了本官。这下妥了,本县的丁数终于报全,可以像上面交待了……”接着便是两人的笑声。
管他们说什么呢?在狱里头拖尸的时候,我早已经学会那套:正所谓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碰的绝对不碰……所以耸耸肩,跟着一个候在外面的军衙进了营房。
我,成了个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