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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我们放马走在旷野里,头顶上飘着大团的白云,云缝里的天显得格外的蓝。
      齐广明问我:“小于怎么不伺候着你家那位难缠的主子,倒在我跟前打圈圈?”
      我说:“我家左祖宗怕是追顾子信去了,也不知抽的什么疯,一路上赶骡子赶马的往南跑,哪里是在狩猎,我看倒像在赛马。”
      “顾大人今个儿自然高兴,这一路往南,离京师不远处的泾州城,是他当年亲自领旨修缮的。马走得快了,说不定有幸还能一见。”齐广明端端身子,道:“顾大人曾经说过,带兵打仗算不得功业,建城兴民才是正途,这句话广明打心里着实佩服。”
      “他不正是擅于血溅疆场、阵前厮杀么。讲出这些话来不过是因为杀戮太重,求个心理安慰罢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沄江边上的惨象和埋在路边的那个叫做小七的冤魂。
      “怎的,你不信?我可听说前几日顾大人捐了善款,命人在鱼市边修起了一座石桥,并亲手题上‘遥秋’二字。百姓们喜不自禁,说春天里修的,自然离秋天还远,称颂顾大人给这桥起了个好名儿,特有文采。”齐广明晃着脑袋,嘴角挂着几滴新鲜的瓜汁,盯着愣在当下的我吃吃地笑:“不知他砌这砍不断、冲不垮、压不塌的石头桥,为的是个什么?”
      稍稍知点内情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桥的来历可不简单,偏偏又取了这么个名儿。子信,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是补偿么,奴才我用不着您如此费心。但若没那层意思,那您老耍着我玩儿也玩得颇劳心劳力了点。
      经过上次的事儿,我算是明白了。左匀翊的脾气,是天性使然。你瞧他天天挑着人打趣,其实都是做在面儿上的事,不怕暗地里损了别人。他图的,是好玩儿。再看子信,平日里面色如水波澜不兴,说笑便冲着你笑,可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人给你收尸。他在暗处,把所有人都拿捏在手里,才是真真的阴险。他图的,是好处。
      偏偏子信的手段,在我身上很是受用,任谁看着他那张脸,也清醒不起来呵。
      “唉!”我叹气:“要是有机会的话,我看还是早点回家娶老婆生孩子的好。那些每日里穿着软绢细缎的大人们,心思只怕比五月的麦芒还尖细,真让人琢磨不透。今个儿高兴了,就哄得你像吃了蜜一样甜;明个儿脸一沉,便当你是只狗;再哪天一个不乐意,说不定就把你给咔嚓喽!”
      “他们也不全是这个样的,向晚就不同……”齐广明道。
      我故意接他的话头:“我还没说完呢。就算命好,没被自家主子废了。不留神又会被其他各怀心思的大人物因为争风吃醋啦、面子里子啦这种破理由,做了滚在刀刃上的肉。虽一时半会儿也割不断,但仍要生生挨着受疼。”
      齐广明拉缰绳的手颤了一下,正欲开口,我抬起下巴朝他示下:“瞧,魏大人在前面忙完了公事,又折回来了。我得离你远点,若是挨得近了,说不定他这回会杀了我的马。”我拍拍小红马的脖子,它回应般地打个响鼻,摇摇脑袋,辔头的铁环当当作响。“玉顶赤可是左祖宗的宝贝之一,它要是死了,左匀翊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是袖手旁观啦。”
      齐广明性子真是可爱,立刻被我这话逗急了:“上次的事向晚有错,我已经和他说过。但事因广明而起,终究是我不对,不该只在夜里的桥边受了点风便病了……”
      我乐:“知道啦~知道啦~~不过是句玩笑话,你倒当真起来。难道说你生病,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如不是你肯帮我,我还不知道该把那倒霉的女人怎么办呢。”
      我看魏暮确实近了,想要避开些,免得又会撞翻大才子的一坛好醋。可谁知齐广明不信我刚刚说的话,拉着我的袖子就是不松手,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小于你别走,我就你这一个朋友。其他人看不起广明,难道连你也嫌弃我!”
      你说你咋就善良得这么实成呢?简直冒着傻气。我刚真是没事儿发发牢骚,被人整成那个样子,念叨念叨也不成啊。
      我干笑几声,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
      魏大才子到了我们跟前,他灰白的脸上,呈现出相当复杂的表情。我看得出来,那是一种警惕的焦虑和难堪的压抑。
      我开始感到惊恐,然而接下来的情景证明我的惊恐完全是多余。
      魏暮将马横在我们和兴冲冲跑过来的陆统之间,把齐广明严严实实挡在他的身后,当然也顺道遮住了我。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我们是朋友、或者说是他的私有物品的错觉,而陆统便狼狈地扮演了一个误闯他人私宅的外来者。
      陆统身后的几个宫监、近侍,立刻嗅到气氛的异常,拉着粉白的脸面,挑起眉毛。恐怕除了皇上,没有人会用这种态势对着他们的这位统领大太监。
      陆统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此时甚至浮现出了得意与傲慢的神情。因为没有骑马,他背着手,仰起头看着魏暮说:“久在宫中,近日不曾见过令尊,不知魏老丞相可安好?”
      魏暮生硬地回答:“劳陆公挂念,家、家……父自抱恙以来,于府中静养,已无、无大碍。”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绛衫白须,陷害不成,反被宫人从皇帝的暖阁“扶”出门槛的那位丞相大人——魏平。
      不由感叹,官场上的人际关系,不是一般复杂。
      因为魏暮的过度紧张,接下来的旅程变得沉闷无比。路边的旱田渐渐变成了水田,蜉蝣用头发丝一样的细腿在水面上悠闲地散步,阳光渐渐毒辣,大地蒸腾着水汽,到处都是生长的声音。
      我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受到我的传染,一路沿着路边低着脑袋的齐广明,也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重新坐回到高头大马上的陆统自觉无趣,也颤着肥硕的身躯打了个哈欠。不知谁家的狗,正横在路边享受午觉,却被零零散散的队伍搅得不得安宁,没了好梦,耷拉着眼皮,从口裂处滴下一串亮晶晶的涎水。
      侍卫们三三两两,困倦地重复着沉重的步伐,他们的靴子在泥地里发出咕咕唧唧类似青蛙的叫声,白色的泡沫从泥泞里翻滚出来。
      “哎呀。”齐广明轻叹。
      我转头,看见一只浅口软底月色布鞋从他脚上被马镫挂了下来,正沿着农人挖开的小渠,像上灯节时姑娘们用白纸折出的小船一样,打着旋儿漂进一片水灵灵的稻田。
      “谁让你放着大路不走,偏沿着路边儿晃荡,嘿嘿。”我笑他。
      他满脸无奈,望着那只孤零零的鞋。
      “齐公子莫望,怕是已经脏了,等到前面村子,我让人给你再寻一双先将就着穿。”陆统用手沾沾鼻头上的汗,嗡嗡地说。
      “谢陆公。”齐广明回礼,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去看那只越漂越远的鞋子。
      魏暮嘴拙,仍是一贯的风格——没吭声。他翻身下马拎起衣袍下摆,在众人还未来得及阻拦时,淌进稻田,把水搅得浑浊一片。
      那鞋湿答答地捏在魏才子手中,往下滴着水。魏才子脏兮兮地站在我们面前,袖上沾着泥。
      陆统又好气又好笑地用指尖遥遥点着魏暮:“堂堂内史舍人,竟然……唉~~~再说了,已经脏了的东西,你捡它做什么?待会再让人寻双好的就是……”
      魏暮红着脸,不做声。
      齐广明忽然道:“陆公好意,学生心领了,不用太过劳烦。”然后俯下身体,从魏暮手里接过鞋子,很自然地套在雪白的布袜上。
      我有时觉得,齐广明真是好福气。这俩傻子现在应该幸福得要死,但这出浪漫剧除了主角以外,其他陪衬人物现在恐怕也难堪到了极点。拜托你们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好不好啊~~~
      这不是往陆统脸上掴巴掌嘛!!!
      “于旻远~~~你又在这里偷懒,害我好找!”
      从不远处冒出来的左匀翊很适时地解救了众人,或者应该说,是他□□五明骥缓解了气氛的尴尬才对。
      左匀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先前还绑在他双肘处的箭袖解了下来,拿在手上使劲扇着风,而他的软纱帽,则扣在神气活现的五明骥脑袋上。
      陆统咧开嘴“呼哧呼哧”地大笑起来。
      左匀翊拧着眉抱怨:“小于,你把我的折扇呢?”
      主子,天下读书人的脸,都被你丢光啦!
      我下马,把他也扶下来。
      因为摘了帽子,几缕散落的湿发顺着脖颈贴在他的皮肤上。
      我道:“头发散了,这荒郊野地里我身上也没带箅子,只得解开,慢慢重拢。”
      他顺着眼皮没说话,停了会儿扯着我坐在一块层层叠叠的大石上。我们这么一磨叽,陆公公受不了了,嚷嚷着饿得慌,带着近侍们先告辞而去。魏暮和齐广明倚在一处,点山品水,也只剩下背影。
      左匀翊拿着汗巾子不住地擦,我一点点帮他把衣服收拾平展,什么箭袖、软甲都不要了,只留着件暗云湖蓝长中衫。这种天气还穿成刚才那般模样,也真难为了他。那衫领子被晕湿了一片,浅浅地显出肩胛。
      我叹:“平日里吃得那么细,怎么不见多长些肉?”
      他幽怨地说:“游子在外,思乡心切,怎会吃得惯他乡的米面。”
      “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挑挑拣拣。”我颇不同意他的看法“我也是北方来的,照样不是养得白白胖胖。”
      “那是因为你们没心没肺没脾没肝!”他忽然来了气:“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没一个让人省心。我招呼着他还得顾着你,一个是不领情,我怎么赶也没追上;另一个是猪猡脑袋,不知道自己身在虎口边,净和触不得的人厮混在一起。”
      我站在他身侧,手绾着他如泄的青丝,捋来顺去总是弄不到一处:“你没追上子信,不能和他一起弯弓射飞雁、策马跑平川,就又编出这么好听的话来责难我,一点没有道理!”
      “射得什么飞雁,蛟龙倒是有一只,今儿要是斩不了这灵兽,名儿就得提着脑袋去见皇帝。”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没一句让人听得懂。”我探下身子,隔着肩望他。
      “我说不准,你也不用知道,现在这个景象全乱了套,爹死娘家人,个人顾个人。这会儿你只要别离开我半步,咱们走在众人后面等子信的消息便是。”
      “好啦,好啦……我一步不离得挨着你还不行么!不就刚才一小会儿,便惦记在心里,你上床上茅厕,我什么时候没伺候在你身边儿呢。”
      他沉下肩,被滑出我手心的头发遮住了脸,忽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小于,你以后不会忘了我吧?”
      我哈腰躬身:“左祖宗您对我有恩,我不会忘,忘了是要伤阴骘的。”
      他叹了口气,又抿着唇拿眼睛翻我:“小于,你到底绾好了没有,我脖子都直了。”说完转身抓住我的右手腕。
      我把他的指头一根根掰开,气呼呼地道:“谁让你弄散的,收不到一起啦,稍稍束下凑合吧。”
      他两手一拍,毫不在乎:“那就这样。”
      没有棕脊皮弁,没有漆布黑帻,只用一根碧绸松束,搭在薄薄襕衫肩头。疏眉、细眼、淡唇,真可惜了这副相貌,本应扮个仙风诗骨的儒雅高人,却偏生在他的脸上。
      左匀翊一路上时不时拿马鞭去挑我的下巴,弯下眼睛笑吟吟地赞叹:“小于笑得真好看。”
      这都跟哪儿学的,整一血统纯正的流氓,还是有文化的大流氓。
      我摇摇头,指点他:“火候不够,你应该说‘来~~~给大爷笑一个’才有韵味。”
      他立刻重来,恨不得整个身子贴上来,鼻尖蹭着我的脸:“来~~~给大爷笑一个。”
      流氓到了哪儿,估计受到的待遇都一样。村里的百姓们可能是刚刚接待过一拨儿,终于盼到松口气,却又看见我们俩顺着村口晃进来,于是个个紧闭门户,假装屋里没人。
      我好容易拍开一家,还是因为那户人家门板上有条能塞进半只脚丫子的大缝子。我蹲在地上,把脸填进去半边儿嚷嚷:“得了婶子,我都看见您窝在猪圈后头了;你儿子猫在灶灰里;你闺女藏在秸秆中。我们就俩人,歇下脚吃口饭,立马就走。”
      左匀翊在身后使劲扒拉我:“这么有趣?让我也看看,小于你让我也看看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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