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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人都道“将相顶头堪走马,公侯肚里好撑船”这话一点没错,陆统这么牛的人,却一副大弥勒的样子,特招人亲近。我正想搭腔,可看见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子白领斜襟、面色不善、阴阳怪气的宫人廷卫,自觉得还是闭上嘴巴好。
      大家伙转着圈打招呼,队伍进的比大肚子蚯蚓快不了多少。
      我抬头看天,天空向我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我再望向大路前方,路边上演着万人空巷景象。
      南邗宣容四年寐月十一日辰时,薄雾流溢。
      京师中所有的百姓都挤在街巷中,等待着兵部尚书兼总理京畿、泾州、温州、五道兵马大元帅顾淳郁,奉旨代天子春蒐狩猎的队伍。据说这是除了三月初三献俘那天,最热闹的日子。因为欢乐的人们起码在近期内不用担心烽火再起、朝不保夕了。
      横贯京师的运河哗哗地流淌,挤在一起的人们嗡嗡地交谈,远处时而响起几声刺耳的锣鸣,大伙便紧张地朝一个方向张望,可除却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什么也看不真切。好容易盼到日头高升雾霭渐淡,人群却被清道的士兵吆喝个不住,仿若围在栅栏外的牲口般被赶得挤叠在一起,还时不时无缘委地发出一阵阵小小的骚动。
      此时的阳光在河面上无声地闪耀,一株虬柳被人群挤得几欲倒进江里。可怜的老树只能侧着苍老的树干,死死用根抓着河岸,任凭满头乱发般的柳枝垂进水中。
      女人脖颈侧的脂粉味儿,小孩子棉衣上的奶腥味儿,男人头巾下的油腻味儿混着那从内务司捧出来的仪仗锦旗上的霉腐味儿,让左匀翊兴致大减。他不去拉五明骥的缰绳,倒皱着眉头一手掩鼻,一手去抽吊在腰带上的烟枪,唤道:“小于,拿火折子来,遮遮味道。”
      左匀翊官虽然不大,但多少也在朝廷里挂着衔儿,又属兵部隶辖,按礼制今日竟也不伦不类地穿了身武服。他头顶浩然巾,一件青绢箭衣外又套着身小甲,两肘处还缀着袖笼,稍打个弯儿也颇显费劲。
      没等我做出反应,身下那通着人性的小红马,不知是不是也想学着柳大娘的驴去沾五明骥的便宜,立刻甩着蹄子窜上前。谁知五明骥不但脾气好,还特爱害臊,毫不领情地转身就逃。
      这下好了,左匀翊根本没拉缰绳,身子又不轻便,猛然间几乎从马背上跌下来。他慌忙去拉爱马的辔头,可五明骥却已然冲开了路边的兵丁,一头扎进人堆里去了。
      “小心俺闺女!”
      “五行图……签筒、石头……老夫的摊子呀!!”
      “娘~~~娘~~~~~~俺鞋不见啦……”
      “哎呦天爷咧!”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连滚带爬地滚下马往过跑。幸好群众们极其机警,你踩我我踩你竟然没有人被马给踩到。
      当确定左匀翊这个祸害毫发未损时,我长舒一口气:“祖宗,你就不能安生一刻!”
      忽觉背上一阵痛,有人拿着竹竿子对着我猛戳,还边捅边带着哭腔嚷嚷:“是你撞的,你陪我!”
      “啊呸!你倒是说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撞的?!”我怎么就不明白了,次次是那家伙闯了祸,我来背黑锅。
      转身,叉腰,掳袖子,吸气……我愣是没骂出来。
      熟人。我乐,怪不到逮谁都用竹竿子戳呢,原来是——刘瞎子。
      刘瞎子坐在路边,脑袋上的华阳巾歪在一边,一只手摸摸索索在地上摸个不住,一只手握着竹竿子顺着声音捅我。我拽住他的竹竿,免得下头的泥巴蹭在我的新衣裳上。杆子另一头捏在他手里,上面还挂着块写着“卜前世今生、化阴阳凶吉”的招子。
      我说:“得了吧刘瞎子,你看完了妇人病还要看风水,身上的东西加起来不过三件,竹竿子上的脏挑子,一块儿画着老君像的破麻布和压在上面的那块烂石头!都这样了,还好意思跑出来招摇撞骗。”
      刘瞎子侧着脑袋仔细听了半天,黄胡子抖抖:“原来是于旻远呀,我当是哪家的大官人纵马行凶,差点踩死老夫。原来是你个龟孙子,你一石狮红门里的奴才,怎的就总是看不起老夫呢?老夫对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三官大帝起誓,老夫的家伙事儿个个都是宝贝,就说这块石头,那可不是凡石,它叫炼天石,那是上古时候……”
      “放屁,我上次还在客栈看见你拿它压夜壶的盖儿来着!”我吼,这缺德货,还真敢吹。
      围观的百姓一阵哄笑,湮没了他兴致勃勃讲解的上古神话。
      “那叫镇精气,你懂么你……”刘瞎子的脸色忽地像吃了酒般通红,学着魏暮玩儿起了结巴。
      “行了,别堵在这里。一会儿中军开拔,惹了上面不高兴就不好收场了。幸好也没人受伤,各位多包涵,大家散了吧。”我向着人群抱拳。
      “那不成,你至少得陪我二十个大子儿!”刘瞎子昂起方形冬瓜头,本就生得靠上的眼睛又翻得只剩下泛黄的眼白,使额头显得愈发的短。他鼻子塌平,人中漫长,嘴巴宽阔,上唇外翻,显露出两颗焦黄的牙齿,犹如只大老鼠般透着股精明劲儿。说完,还伸出两只在泥地上抠得湿漉漉的手指。那指头,宛若两根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泥鳅,在我面前又晃又扭:“二十个大子儿,咱今天这事儿就算了。”
      兵勇们见这架势,明白他想闹事儿。一拥而上按住刘瞎子那身精瘦的朽骨头,几乎将他的脸按得陷进泥里。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我赶紧俯下身子,趴在刘瞎子耳边小声安抚:“别闹了,回去再说!不是有我呢,你还怕日后寻不找人啊。你损了什么,都算好喽,我改日如数赔给你就是。”
      说完,我回头瞟了左匀翊一眼。
      左匀翊满脸的不高兴,他好像真的并不怎么喜欢刘瞎子那家伙,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这很正常,就刘瞎子那副猥琐的尊容,论谁谁都不待见。何况我们家喜好风雅的左匀翊,最看不起的就是横街耍泼来这套。其实当官的并不在乎那几个小钱,只要左匀翊愿意,他能把京城所有的宝贝淘换到手。就算是拿一百两银子买了你那块破石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从古至今,要钱也没这个要法儿不是:你这么死气摆咧坐在这儿伸着手,得理不饶人,非说人家毁了你的东西,这就坏了体统。官民有别,他若当着众人的面给了你钱,岂不是摆明怕了刁民讹诈。
      刘瞎子被兵勇们按得急了,根本没听我说话,只是拼命地扑腾着挣扎:“于旻远,你在衙门口混饭吃,大老爷们痰盂里那人参龙肉的残羹剩饭你还没嚼上几顿,翻脸就不认得咱这帮穷朋友……你的良心、良心都让狗吃啦!还让人绑我……”
      左匀翊忽然停下,没有语调地对我说:“赔他些钱,打发他闭嘴。”
      我巴不得早点平息了此事,忙从招文袋里抓出一把铜钱,掷撒在刘瞎子面前:“你怎么如此不识好歹,为了这几个铜子儿,拼的老脸老命都不要了。若是碰上官架子再大点的主儿,这会儿怕早就被活活打折了腿啦。”
      刘瞎子听见钱响,用两只手一通乱摸。兵勇们见无功可表,也松了手站回原地。
      我拉了左匀翊的马往回走,却听见背后刘瞎子喊:“怎么只有十九文,少了一文呐!这卦象摸着可不好,于旻远你站住。己巳木岁岁煞南,彭祖百忌忌出行,你今天要是出了城门,必定会手然血债,夺人性命……”
      我大吃一惊,缩着脖子扭头,拼命冲他使眼色。当时确实是吓糊涂了,忘了他根本看不见。大军出城之日,什么忌啊血啊的皆不可提,若有人敢出此不吉之言,那是要捉去以头祭旗的!
      左匀翊说话可不像刘瞎子看相这么曲折,他简洁明了地对着一个兵士说:“去,掌嘴。”
      那兵跑过去,拾起地上的“炼天石”,对准刘瞎子的嘴巴一拍,只听得吧唧一声闷响,一颗门牙掉在了地上。
      众人都愣住了,直着眼不说话。一会儿看看刘瞎子血肉模糊的嘴巴,一会儿看看左匀翊阴沉沉的脸。那当兵的再次抡起石块的时候,左匀翊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只是让他长个记性,由他去吧。”
      刘瞎子懵头愣脑地坐在那儿,血沫子从鼻孔唇间一股脑往外冒,嘴巴张了几张空洞洞地望着我的方向,最后竟挤出一句特真诚的话:“……天意不可违啊。”
      好容易挨到城门口,又和众人凑在了一起,左匀翊也不见了刚才的怒气,和大伙儿玩笑起来。我们都等着祭天的仪式过后,到暮春的郊野畅玩一番。
      城楼之上,子信头戴青黑色鹿皮綦弁,素衣、皂襕、朱裳、秉剑,跪在穿着大红金丝盘蟒马牙褶的陆统面前,从他的手中恭谨地接过代表皇帝所赐权威的白翎箭。
      偌大的京师,此时竟然万籁俱寂。众人凝神而望,暖日从城门上缓缓升起。庄严和肃穆的感觉渐渐浓了,神秘而紧张的气氛渐渐厚了。
      子信起身,搭箭在弦,满弓向天,直射城顶的四彩鹄。一时间万军欢腾,唱礼官悠悠唱和:“春蒐祭天~~~~~~”
      一只白羊被按在城门楼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熟练的用白布缠了双手,手起刀落斩下了白羊的头。他骄傲地举起羊头给城下的人观看,羊腔子里的血,泉水一样飞出来,把南邗帅旗染得沉重无比。
      “王刀头不愧是提刀吃饭的好把式!”我不由的赞叹。
      “那改天让他在你颈子上练练?”左匀翊很诚恳地征询我的意见。
      “那倒不必、不必……嘿嘿”我干笑几声,心里暗想,要不是左匀翊不肯声张,现在城墙上挂着的脑袋说不定就是刘瞎子的了。
      他白我一眼:“叶公好龙”。尔后便转过去,和刚从城楼上下来,脸上还留着兴奋过后的红晕的陆统打哈哈。他说:“陆公刚才好威风,怎不再上面多待一会?下官的身份,想上都上不去呢。”
      陆统鼻尖也红红的,笑呵呵地说:“咱家在内廷里混了一辈子,知道海比池深,火比灰热的道理。这树高高不过天,人高高不过山,奴才再大也得听主子调遣。咱家刚才只不过是代主子行了个礼数,哪有什么威风不威风的。再说了,宫里待的久了,见不得血腥气儿,腿肚子直打哆嗦。”他指指城门楼上的杀羊仪式,缩着脖子咋舌头。
      我觉得,他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活像钟楼上沾满老鸹屎的那口大铜钟。
      “陆公所言极是。”左匀翊再次诚恳地点头。
      王公贵族们一出城门,那简直就是千里牧场大放羊,左匀翊尤显得兴奋,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我骑术不佳,便认准了熟人跟着慢慢晃,反正齐广明骑马也骑得不怎么样。
      齐广明没有功名,所以只穿了件月色鹄袍,比起左匀翊赏给我的那身藏蓝袍子,不知清俊了多少。魏暮特地给他选了匹白骢,就连镶着银饰的鞍子都是云白的,白色的锦缎垫褥,配着闪光的白铜镫于。马的辔头也是白色的,镶着银饰。他执着的那支鞭子,一看就知是用白色的皮条编成的,安在一根八寸长、雕着花纹的象牙柄上,末梢还带着白马鬃做的缨子,整个人就如同天上的谪仙一般好看。
      我的小红马配着我的蓝新衣,像土鳖一样映衬着人家翩翩公子,我不由感叹,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啊,天生没那福气,要不是的话子信那夜说不定就和我……
      天!我想到哪去了,大白天的竟然欲求不满起来,还没人家太监定力好呢。不过说回来,太监的定力那是天生的,由不得自己。这会儿子,陆统倒像个身体肥硕、两鬓斑白的孩童,年届五十了还顽性十足。他跳下马,挽好缰绳,任由它撒欢儿走。他自个儿却在农人的田里像只熊罴一样笨重地跑前跑后。一会儿去招惹麻雀,一会儿又捉只小蛇,竟然还钻进瓜地,摘下一颗连着瓜秧子的毛茸茸的小瓜给齐广明吃,说那是甜瓜。
      齐广明道了谢,掰了一半递给我,苦的要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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