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奇谭》失明者

1、序章：沙海

　　谢灵站在高地上。
　　他踏着一双陈旧的长靴，脚下是柔软的金黄色的沙砾，带来了阵阵温暖的感觉，与环绕周身的傍晚冷风抗衡着。靴子是鹿皮质地的，算是他身上从头到脚最完好的一件衣物，而和他的长靴相比，那青衫和布制的披风简直就像是乞丐的服饰，不仅处处撕裂，甚至还散发着血的恶臭。
　　对于这种情况，谢灵是早有预料的。身为一个自从十五岁以后就开始驰骋在沙漠中的年轻商人，他多多少少经历过类似的情况，像今天这样血迹干透凝结在衣服上的结果，已经是最幸运的一种了。
　　至少这一回，他没有再因为沙盗的奇袭而慌了马脚。
　　想到这里，谢灵苦笑着摸了摸眼角的伤痕。那道模样像是鱼尾纹一样的疤痕，在三年前险些要了他的命，然而他却最终侥幸地躲过了一劫，让盗贼的利剑与自己的右眼相擦而过。
　　这算是天数吗？
　　不，谢灵从不信这一套。出身于中州最庞大的商人家族的他，知道遭遇沙盗的概率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他必须吸取教训，绝不应该孤注一掷地拿生命去赌博，哪怕死亡侥幸地与他擦肩而过。
　　直到今天为止，他的推测终于成为了现实。
　　“雇主，您……”
　　“我没有受伤，不用担心。”
　　谢灵试着抬起手中的剑，可是一股酸痛乏力的感觉忽从肌肉涌现，让他皱了一下眉，仿佛眼角隐隐作痛起来。然而倔强如他，年轻人稍稍偏过脸去，避开了佣兵首领的视线，硬着声音说：“莫非您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岂敢岂敢！”
　　灰发的佣兵首领扛着巨剑来到了谢灵的背后，干笑道，“虽然武威城里确实有传言说，谢家的少爷手无缚鸡之力，但这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谁人不知道，谢大少爷这三年花费重金寻找高人，日以继夜地学习武技，早已今非昔比了！”
　　“哼，都是些街坊传言。和卢叔您这样专业的佣兵相比，我还差得远呢。”
　　嘴上这么说，谢灵的眼睛却已经微微眯起来了，显得不胜得意。哪怕心思再怎么缜密，他终究不过是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咳嗽了一声之后才心虚地收起了表情，回头望去。
　　夜幕逐渐降临了，佣兵们纷纷举起了腰间挂着的火炬，用燧石擦燃，环绕着这座半月形的沙丘行动了起来。
　　这一伙沙盗足有数十人，可以说是近年来遭遇的规模最大的一组，他们是趁着太阳落下，商队准备在沙丘前扎营的时机，奇袭而至的。这些沙盗善于利用沙漠地形，往往是不知从何处、以及何时出现的，他们骑着健壮高大的骆驼，往来如风，和御马跋涉而行的中州人相比，具有更强的机动性。
　　可惜即便如此，沙盗的装备和阵容仍是简陋的。
　　于是乎，刀尖溅血，生者哀嚎！
　　不出一个时辰，在训练有素的佣兵团的截击下，这些白布蒙面的盗贼们要么倒在了利剑的围攻之下，要么就是因为寡不敌众，四散而逃了。如今谢灵眼前所留下的，只剩一摊被鲜血染红的沙地，还有寥寥几名佣兵为他们收尸。
　　谢灵看得不太真切，但是他也明白，这些佣兵的行为只是美其名曰收尸。护送商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任务，由于其危险系数之大，佣兵团大多是不愿意接的，除非雇主能够容许一点蝇头小利——例如在击退了一伙盗贼之后，任凭佣兵们在染血的尸体上下其手。
　　亵渎死者的行为是不被各大正统教派所容许的，但在这茫茫沙海之中，既没有神明眷顾，亦非中州朝廷所能触及之地。谢灵虽略有反感，却也懂得这一行的规矩，知道这些佣兵生来就是不信神佛的，知道何时应该对他们的动作视若无睹。
　　何况作为一名商人，谢灵原本就有些仇视这些妨害了自己的利益的沙盗。在年轻人的眼里，他们死不足惜，谢灵反倒为自己能够亲手削下一两名盗贼的头颅，摆脱了以往若不经风的谢家少爷的名声，而沾沾自喜。
　　“处理好这些尸体，我们便尽快离开吧，”谢灵用手帕擦拭着剑上干燥凝固的血迹，舔了舔皲裂的嘴唇道，“此地不宜久留，以免被其他的沙盗团获得了风声，到时再来一通围攻就麻烦了。”
　　“在下会加紧督促的。”
　　年迈的佣兵首领拱手施礼，在年轻人的点头中退下了。
　　力量。
　　待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望着佣兵背后的一人高的巨剑，谢灵贪婪地咽下了一口口水，又将目光收回到自己的右手上。这只手掌依然残余着挥剑时的沉重感，微微颤抖着，近乎抽筋。
　　“还不够啊！难道三年来的勤学苦练，只不过达到了这种程度而已？”
　　利剑坠落，深深陷入了沙地，年轻人握紧拳头，强忍着酸楚与麻木。经过这场艰辛的战斗之后，他总算是再也坚持不住，两腿一软，倒在沙丘上昏厥了过去。
　　＊
　　“少爷？少爷！”
　　谢灵蹭地一声坐起身来，常年养成的警觉使他迅速环顾了四周，发现除了被夜晚笼罩的沙海以外，再没有别的事物，这才放松下来。
　　“什么事情？”年轻人摸到了背后压着的剑。他指尖微微一痛，缩了回来，面不改色地将血迹擦在了衣角上。
　　“雇主，您可终于醒了啊。”
　　年迈的佣兵首领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注意到谢灵的小动作，拉着年轻人的手臂从沙地上站起来，“我本来还奇怪着谢大少爷为什么忽然从商队消失了，回来寻了半天，没想到您仍在这片沙丘上休息，难道说身体不适吗？”
　　寒风扫过，谢灵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一头钻入沙地里去，不知该如何作答。
　　“没什么，我们走吧。”站稳之后，年轻人厚着脸皮，压低声音说。他用左手将利剑装入剑鞘，裹紧斗篷，背过身去，正要起步。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阵从远方飘来的香气引起了谢灵的注意。
　　谢灵突然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莫非这附近就有一片开着盛花的绿洲？
　　“卢叔，你可曾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没有。”牵着马，佣兵首领古怪地瞥了一眼年轻人，“从上古流传的地图上来看，这附近可都是一望无际的沙地啊，经验丰富的少爷您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如此没有人烟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除了沙子，又岂会存在别的气味？”
　　“嗯……”谢灵点了点头，又开始摇头。
　　“依在下的见解，少爷您大概是缺水了，”卢叔从马鞍上取下一袋水囊，拧开，“旅行在沙漠中，由于缺水而引发的嗅觉反常的状况并不少见，更别说您还在沙地上躺了那么久。”
　　“或许是吧。”
　　接过水囊，年轻人依依不舍地吸了吸鼻子。那芬芳馥郁的气味依稀弥留在他的鼻尖，仿佛长安郊外的樱花在地平线交汇的远方盛开，尽管他心知肚明，这里只存在着沙漠，是黑暗与剑与血的疆域，绝不适宜芳花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