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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真心话 ...


  •   夹着电流声的女音播报“下一站是——”,前座昏昏欲睡的老人昂起脑袋,手里的塑料袋捏得沙沙响。陈淞月靠窗而坐,公交车缓慢驶向目的地,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不久前,王震球在电话里轻快地说:“你今晚要来玩?我到公交站来接你,不见不散。”

      她没能说不,王震球摁断了通话。凝视那串半生不熟的数字,她心想:“我在搞什么鬼?”

      她不知道王震球对她热心是性格使然,抑或别有所图。可她不过是个武校学生,背景比纸还白,行事风格和王震球也八竿子打不着。

      倘若大事不妙——比如王震球是全性、诈骗犯、搭讪大师的情况,她得做好掉头就跑的准备。

      七点半,蓝紫色的天空在地平线过渡成橘红,陈淞月下到车水马龙的街道,暖风吹拂后脖。

      王震球迎面走来,改了身打扮,不像上回的墨黑缎面衬衫搭牛仔阔腿裤,脖子和手腕上的五金挂饰叮当响,看得她潮人恐惧症发作。

      他穿上了米白的体恤衫,脚踩帆布鞋,头发向后拢成马尾,像个清秀的学生。

      “好久不见,居然过一周了。”他招呼着,从对街走来。

      “你不用特地过来的。”淞月说。

      “我怕你找不到地方呀。”他双手叉腰。

      陈淞月看着他的眼下痣,倏然忘了方才的不安,边走边说:“你在酒吧工作?”

      “不是的,”王震球用手指着自己,“你来猜猜我的职业?猜对了的话今晚我请你。”

      按他上回所说,不是学生,不是某个门派的人员,陈淞月说:“自由职业?模特?化妆师?中介?”

      王震球都一一否认,他没打算藏藏掩掩,大约看出了淞月的质疑,说:“我是‘哪都通’的员工来着。”

      这句话瞬间将陈淞月的疑忌打消了多半,她没想到,王震球竟然在哪都通公司工作。

      公司人员会定期到唐门做安全检查,标准颇严,老师和主任曾对他们的严苛头痛不已。作为直属上层的异人管理机构,应该不会有人妄图假扮它的员工。

      因此,身旁这个金发飘飘的人在陈淞月心中的危险性下降了一些。

      “你好像很闲的样子,你们不加班吗?”她问。

      王震球说:“我最近放假,出来玩玩。”
      他领着淞月进了一条短巷,来到被茂盛生长的绿植掩蔽的酒吧门口。

      灰褐的天花板,乳黄色的一排光晕挂在球形灯罩里,散发一种暗哑的复古感,璧墙上挂着一幅行书书法,一个“酒”的大字。店面不大,前吧和散桌拢共十几个座位,因为天还没断黑,店里没什么人。

      陈淞月有些失望,她以为会更神秘些,想着会不会要走几道暗门,像未成年人进黑网吧一样对暗语,事实上这就是一家普通清吧,唯一的亮点是店主是前道士。

      王震球进门,狎熟地同老板和顾客打完了招呼,回头给淞月介绍。

      “这是店长老田,在青城山待了十年,还俗了。”

      “这位是廖姐,湖南辣妹子,酒量特好,最好别和她划拳。”

      “这位呢……”

      陈淞月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刚进门就是自我介绍的环节。

      她摩着上衣的纽扣,感到很尴尬,所有人的面目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只能点头示意。

      “啊,你我早就介绍过了,是这边的大学生。”王震球冲她挤眼,拉出一张椅子,淞月顺势坐了下来。

      “你又骗小姑娘过来,陈小姐是吗?别太相信他的话。”一道嗄哑的男声说。

      店长老田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油亮渗黑的短发,两鬓泛着点点白。颧骨高耸,眼窝深深地凹陷,一双眼睛黑得好像掉了进去。身上西装熨得笔挺发硬,笑容很随和。

      王震球不否认,“看在我拉了不少客人的份上,别总说我坏话。”

      “‘又’?”淞月心生好奇,问:“我是第几个?”

      “第十四个。”

      “这个人居然还真计数了啊。”

      有桌人打牌四缺一,扯着嗓子喊王震球来凑人头,他笑嘻嘻对淞月说了声“等下来找你”。

      陈淞月点了一杯酒,坐在转椅上左右摇晃。

      “您师承全真龙门?”她问正擦拭酒杯的店主。

      她上过一次青城山,中途累了也没去道观看看。她几乎没接触过道士,除了民间爱给人喝符水的假道士。

      老田说:“我慕名去拜师,实际上没什么修道的天分,待不下去就跑来开店了。本来打算开在山下,师父叫我跑远点。”

      陈淞月想了下,手指着王震球问:“他师承谁?是哪里人?”

      老田一笑,说:“你问问他看,你们不是朋友吗?”

      经常打交道的人都不能算作朋友,截止目前只会面两次的王震球是否是朋友,陈淞月无法回答。

      另一侧王震球和三个人凑着打长牌,陈淞月走了过去,她对麻将打法一知半解,看牌就更看不懂了。

      王震球将牌“啪”甩在桌上,“输了,廖姐你一点也不关爱我啊。”赌气地双手抱胸,看到她探头探脑的,又笑了。

      “你也要来?”

      她摇摇头,“不,我赌不起。”

      陈淞月背手走回了前吧,对着杯沿抿了一口酒。王震球坐在她身旁,手里玩着两颗骰子。

      “我不太爱喝酒,”他吐了下舌,“我其实酒量很差的,完全喝不过他们。”

      “我也不算喜欢。”

      他仿佛知道淞月不喜欢酒精,她是为了喝酒而喝酒。陈淞月身体里的酒精消化酶不多,她摩挲着脸颊,指肚传来黏黏的温热。

      十五岁第一次喝酒,在便利店买了三听青啤,她喝到第三瓶就头晕得不行,扶着墙壁,一路跌撞到厕所。唐门武校明令禁烟酒,但嗜酒的外门弟子私下也没少喝。

      她喝酒的原因只有一个,自由饮酒是成年的标志之一。

      “要不要来玩点小游戏?光喝酒太无聊了。”王震球说。

      “可就我们两个,打牌?”淞月说,“我只会比大小唉。”

      过去陶桃教她扑克牌的常见玩法,才说了不到三分之一,把手里的鬼牌一掷,懒懒地说:“好麻烦,下次让韩寅教你。”便没了后续。

      他哈哈一笑,“淞月,你也太单纯了吧。”手搭在陈淞月的椅背上。

      一股恶寒涌上背脊,陈淞月挺直腰板说:“别这样叫我。”

      “那我怎么叫你好?”王震球歪歪头。

      她想了下,光想象其他称呼从王震球嘴里说出来,都会起鸡皮疙瘩。“叫我名字就好了,我也叫你王震球。”

      王震球说好,接着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念起“陈淞月” 。

      他忽然收起笑容,发出第一个“ch”的破擦音,气流从整齐的齿列喷出。他把声母和韵母切分得藕断丝连,让陈淞月的目光没法移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

      “淞——”

      他手指缠着一络金发,静静地打转,被光浸得近乎纯白。

      “……月。”

      王震球吐出最后一个字,仿佛结束了一场两小时的戏剧,拖得极长的唱腔换回了活泼的语调。

      “怎么样?”他笑盈盈地问。

      陈淞月侧过头,不想看他,扶着脖子的手心湿漉漉一片,半张脸红透。

      她现在非常想走掉,胃里的酒不遗余力地燃烧,蒸腾的酒气快浮上喉咙,嘴里火辣辣的。

      不走不行,要把这杯五十块的酒尽快喝完,她想到王震球的话,说:“玩游戏吧,输的人喝酒。”打算开场认输,闷完这杯酒就开溜。

      陈淞月的半个身子扭向大门,王震球则兴冲冲奔向柜子,拿了四副牌回来。

      陪酒扑克,飞行棋,牌九,六颗骰子,还有牌背撒着金粉亮片的手掌大的卡牌。陈淞月抽出一张,翻过来看,居然是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片。

      她提起了一点兴趣,问:“真心话大冒险,扔骰子比大小,小的人可以选择回答问题,或者喝一口酒怎样?”

      “好啊。”王震球和她都还剩三分之二的酒没喝。

      陈淞月抽出几张不妥的问题,将卡片背朝上扣在桌面。

      两人同时摇三颗骰子,点数相加的总和的尾数更大的一方胜,抽一张卡片提问,输方可选择回答或喝酒。

      虽说叫“真心话大冒险”,她不确定多少人会坦诚回答问题,大多人都喜欢撒些小谎,但那都是他们的私事,又有谁会细究真假呢?

      她好奇王震球的性格和经历,虽然过于直接,但借助游戏提问是最省事的方法。以淞月的社交水平,也很难直截问他。

      第一个问题。

      “过去做过最对不起朋友的事情是什么?”淞月问。

      她盯着王震球的眼睛,想抓住他微弱的表情变化和气息起伏。

      王震球手捧着下巴,思索了片刻。
      “对不起朋友的事,大概是离职后,让某个人替我顶了很久的班吧。”

      他微笑时,眼眶下的卧蚕线条牵动那颗痣。陈淞月学过些许表情观察法,王震球没有撒谎的迹象,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仿佛在问她是否满意回答。

      第二个问题。

      “这回该我了,”王震球字正腔圆地朗读卡面上的文字,“恋爱过几次,最刻骨铭心的是哪次?”

      这在她恐怕是最无伤大雅的问题了。

      “我没有恋爱过啊,”陈淞月说,“以后也没有之类的打算。”

      王震球将酒杯盖在读完的卡片上,顶灯的温煦光芒,透过晃动的冰块形成了星星点点的夜空。

      “也没有喜欢上一个人过?”他问。

      “没有呢,严格来说。”

      第三个问题。
      还是王震球问:“最害怕的三件事。”

      陈淞月想了下,“考试,打扫卫生,还有窗户吧。”

      “听起来好像高中生的心理阴影,”他说,“说起来,你毕业多久了?”

      “你问得也太多了。”淞月抱怨。

      下回陈淞月掷出了九点,她挑着抽出一张问题,念道:“描述一下,你眼中我是什么人。”

      她蹙起眉头,想重抽一次,可王震球已经张口。

      “有一点社交恐惧症的女生,眼神看起来很神秘,像有十几二十个秘密一样。”

      “说得好夸张。”
      陈淞月揪着头发说:“不就是我看着很内向的意思?”

      “不,我觉得你是更外向的哪类人,只不过不擅长和陌生人聊天。你看,我们不是相处得挺好?”

      “还远远到不了那种程度。“

      之后陈淞月跳过三个无聊的问题,和王震球都喝了些酒。王震球把马尾扎高,拉宽领口,让冷风穿透过去。

      冰块融化近一半,让酒面上升了几厘米,大概一口的份量。

      她再抛出个问题:“现在最想得到哪些东西?”

      王震球端详右手指甲,若有所思地说:“遇到几个有意思的人,和他们打好关系。”他将手指贴到嘴角,“我挺想要人见人爱的权利,嗯,毕竟其他的我都不缺。”

      他听起来自信满满,陈淞月用臼齿磨着玻璃杯,察觉到她也被包括进去,感到些微反感。

      “例如现在,我说此时此刻,我想得到你的信任和喜欢。”

      王震球摊开手,手心朝上,好像在向她索求,又像是对天发誓的表演。

      “我们就见了两面,如果不是你想从我这了解什么事情,那也太夸张了。”

      陈淞月笑了出来。放到往常她一定会觉得荒谬,产生被冒犯的恶感,可今晚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被倾诉的私欲驱使,居然能接受这不切实际的发展,甚至很期待。

      她掷骰子时力度放轻了一些,水晶骰子懒散地翻了几次面。总点数十一,王震球提问。

      他很自然地抽到了这个问题:“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淞月刻意地说。

      他们的酒杯都空了,王震球看着她。

      酒吧吵吵嚷嚷,洗牌声,呼唤声,觥筹交错。陈淞月摸着胸前的纽扣,压低声音说:

      “我在小的时候杀过人,是对我很重要的人,那时候我十二三岁。

      “因为某些原因没人知道。这样说,你觉得我够信任你吗?”

      王震球歪着头,突然说:

      “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你了。”

      我才不会相信你呢!心底虽这样说,但王震球毫不掩饰的样子,令人无法分辨真假。而她又用转瞬的坦诚,想试探些什么。

      在淞月又被王震球的笑容引到另一个话题上时,她的脑海里响起了一道声音,这句话恍惚镌刻后数次加深,已和她的神经融为一体。

      “淞月,下山后别被人骗了。”

      十九年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也许潜心想欺骗她的人,而今就在眼前。她却几乎没有抵触,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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