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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7 ...


  •   千钧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嘴巴很干,头昏脑热,浑身都酸软得厉害,像是孩提时代经历过的高热——这倒是有些新鲜的感觉,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允许自己生什么病了。蓝发少年迷迷瞪瞪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对——

      ……他昏过去之前不是在北境吗?

      可是这明显是自己的房间——带着太阳味道的喧乎温暖的被子,归海送的带着清香的茶叶梗枕头,杀过青后色泽润如黄玉的竹木屋顶、素白的纱帐、趴在床沿的辗迟……

      ……嗯?!辗迟?!

      为什么会混进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

      他想要叫辗迟的名字,但咽喉的干哑程度完全超乎了想象。这个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的少年人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拼尽全力也只是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咳喘——然而睡在床边的辗迟瞬间如触电般一跃而起。他红褐色的眼睛里缠绕着些许难挥的困意,起的时候险些没一猛子栽进面前的被子里去。辗迟拿手杵了一下墙壁,又拍了拍脑袋,这才晕头转向地看向床上躺着的人——然后直直地撞进那双疲倦的深蓝眸子里。

      “千……我的妈!!——千钧!你——你终于醒了!你、你怎么样?你觉没觉得哪儿不舒服不对劲儿?或者——”

      ……这棒槌的声音吵得叫人简直想再一头睡死过去,最好永远也别醒。千钧被震的有点恶心,却见辗迟的大脸已然极近地凑到了跟前,近到能让人清楚地感知到他火热的吐息,看清他眼底熬出来的青黑,和赤火般的一双眼瞳里跳着不可作伪的激动还有一点儿……不知所措?千钧偏开了头,辗迟凑的太近了——远远地逾越了他与人相处时一直小心保持的安全距离。他想抬起手把辗迟扒拉到一边去,身上却没有分毫力气;想开口叱他,却终于还是没能成功,话还没出口就变成了咳嗽。这一咳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他的嗓子撕裂般干痒,几乎要把人从胸腔开始劈成两半,耳鸣如蜂涌,外面辗迟吵吵了什么倒是听不清了,可整个人咳得几乎都开始颤抖起来——

      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托着他的后背把他扶起来。千钧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好像就靠上了一个比被窝还暖和的什么东西。一只瓷杯被送到唇边,恰到好处的温柔力道让他能够顺畅地喝到杯中温热的水而不至于被呛住。甘润的清水入喉,那种干热的昏沉终于被从心海中驱散开来。千钧揪着自己衣服的前襟喘息了片刻,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而耳目中那无来由的细噪嗡鸣声甫一消失,他便察觉出了自己背靠着的那个胸膛有多火热,那火热腔子中的一颗砰砰的心……跳的又有多快。

      阳光下的三生草舒展身姿,暖暖的气息氤氲在鼻端。

      他几乎从未跟什么人靠的这样贴近……这实在太超过了。

      “辗迟。”蓝发少年轻声说:“……放我下来。”

      把他圈在怀里的那个人身子一僵。半晌,床边的桌案上传来了瓷杯被轻轻搁下的声音,辗迟慢慢地将他发软的身子扶向床头,一边还不忘伸手调整了枕头的位置,让他能靠的更舒服些。千钧任他施为,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红发侠岚终于直起了身子——却有些不太敢回望千钧。他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因而再也不敢直视那一双深夜流河般漂亮的蓝眼睛。

      他和他之间的相处,总是吵闹的、针锋相对而又充满着活泼泼的默契……互相看不顺眼,而又不得不别别扭扭地望向彼此纯然坦诚的眼睛,恍若有一线灵犀于这四目相对的片刻振翼点通,于是赶紧双双“哼!”地急转开头,然后偷偷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年轻极了的快活的笑——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默、凝固,又暗潮汹涌。

      “我睡了多久?”千钧问,一副嗓子仍稍显得有点哑,不似往日清泠泠如山间泉石相击、堂上玉盘珠溅。辗迟吞了一口口水,在一室寂静中,那声音响亮的让他自己的寒毛几乎都要竖起来:

      “……六天、五夜。”

      千钧闭上眼。发生在北境极地的一桩桩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闪过,分组,雪洞,辛垣……中咒。被老师救起之后的虚弱,辰月青白的脸和指尖冰冷的温度——心头涌上的一腔孤勇,还有最后把他的意识拉进没顶的冰海的极寒。

      ……有些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不——不若说是,哪里都不太对劲。虽然当时在冰洞里一直嘴硬着说“没事”,但千钧心里实际上清清楚楚地知道,被那样的寒气侵透的玄月,最大概率会落得个怎样悲惨的下场——死,或者是陷在比死还煎熬的、冰囚成的心境里,昏睡一辈子。可现在,看看他自己吧,虽然高烧不退,晕眩不止,整个人软成棉花……但总归还好好地、清醒地活着——这的确是叫人很意外的事情。

      辗迟也不对劲。他抬起眼帘,又将目光定在床边的人身上。眼前看到的这个辗迟……实在过分的惶惑,而那棒槌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向来精力充沛得要从脑瓜顶上溢出来,咋咋呼呼风风火火,永远学不会一点点的安分,就算实力弱小,却也总是那么自信……印象中的辗迟,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手足无措的时候——连灰心丧气地跑去褪忆亭要放弃当侠岚的那次,都没有异样到这种程度。最关键的是——

      最关键的是,自从千钧成为侠岚以来,受伤就成了家常便饭。小伤不计其数,被重创到直接陷入昏迷状态的危急情形也经历了七八次……但这是第一次,有人专门长久地守在他床边,只为等他醒来。

      一切都太不对劲了。千钧只靠强撑着的一口气勉强倚坐着,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欠奉,可脑子是一刻不停地运转着——所有的这些迹象,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一个结论,他能够模糊地察觉到,却完全不想再细思忖下去。

      那是他最……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辰月还好吗?”他张口,而辗迟立刻接茬,仿佛劫后余生似的松了一大口气一般:“她很好!一点都没受影响——那天弋痕夕老师带着你们找过来的时候,辰月已经跑跳都没问题,精神也恢复了,只是很担心你。回到玖宫岭再做检查的时候也没发现什么极寒留下的后遗症,之前的腿伤也没有被牵动影响到,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是了,一谈到辰月的时候,辗迟就总是这么多话,兴高采烈得怎么说也说不完的样子……

      又好像是在主动转移着什么话题——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平静地、漠然地:

      “北境极地,我失去作战能力之后……在我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那滔滔不绝的声音戛然而止。

      “……”

      辗迟不回答,千钧便也不继续追问或做出猜想——而只是拿一双静如死水的深蓝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要听他,亲口说出那个回答。

      辗迟道:

      “是我……标记了你。”

      千钧闭上了眼睛。他其实不是很清楚自己心头上铺天盖地潮涌而来的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那感觉就好像是……就好像是一直以来强逼着他挺直背脊的一根骨,被一点一点地抽走了。

      于是他放任自己的身体,慢慢陷进柔软的被褥中去。

      “……是吗。”

      “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辗迟稍微有点尴尬,但他的语气很快就转为了急切——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解释清楚,却又觉得无论如何,好像怎么都解释不清楚似的:

      “你当时的状况非常糟糕,寒气已经侵入脏腑、将及心脉,特别是你又是、又是玄月……那种情况,只有立刻用纯阳之气克化,才有可能搏回一线生机,不然真的会没命——这都是弋痕夕老师说的!”——可那你又在这里如此辩白什么呢?千钧看不到辗迟的脸,但可以感觉到一股火热的吐息贴的越来越近……他越说越着急了:

      “当时,在场的炽阳就只有我和弋痕夕老师,弋痕夕老师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所以就只有我——我,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啊——”

      “那还……真是对不起啊。”千钧轻声道,气息细的如同一片能被蝴蝶扑动翅膀的风吹走的羽毛。辗迟一下子被噎住了,半天,才讷讷地憋出几个字:“不是,你、你对不起什么呀……”

      “拘束了你的自由,阻碍你今后继续追求心悦之人的道路……这不是我的本意。”蓝发少年依旧闭着眼睛,手上却使力撑起了半边身子,在辗迟反应过来要伸手帮助他之前就已经侧过了身,让自己面向冰冷的石墙,只给床边的同伴留下一个平淡的背影:

      “——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吧,辗迟。”

      “???等会儿……不是?!”火属性的炽阳呆滞了片刻,缓慢地思索确定了一下刚才自己面前这人究竟发表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然后他直接炸开:

      “不是?!千钧,你是什么意思呀!!你是要让我从此不管已经跟你完成的标记——你这是、你这是瞧不起我,是不是?!你把我辗迟大爷想象成什么人了?!”他恍若受到了什么极大的侮辱似的,恼火又委屈地几乎要跳起来:

      “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那种……那种管杀不管埋,种下了标记却又不想承担责任径自跑路、留下玄月独自承担痛苦的垃圾人渣吗?!我不会呀!!虽然说我从来没想过你竟然是……但是!但是——”辗迟抓着脑袋,似乎想要倾尽脑袋瓜里所有的语词来向自己这个不可理喻的同伴传达自己的心意:

      “但是,这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是说,没有人强迫我,是我自己决定要标记你、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救你的命——我绝对不会让你死,我也绝不想你今后都要忍受那种……那种玄月没有炽阳的煎熬,就像山鬼谣——”

      他打了个寒颤,无法控制住自己去想那白发侠岚在冰天雪地中惨白着颤抖的嘴唇和因灭顶的痛苦而涣散的灰眼睛,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千钧还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空气在静默慢慢变得粘稠。半晌,辗迟到底放弃了构思出一句漂亮的措辞的尝试,只好不顾一切地喊道:

      “总之就是——我一定会负责的!!!”

      ……可是,这样的所谓“负责”,我不想要啊。

      雪清玉瘦的玄月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死死闭着眼睛,逼回眼眶里可疑的湿潮,轻而缓地呼吸。辗迟没有意识到,他阳光和三生草气息的信元已经控制不住地逸散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在这种情况下,深呼吸都已经成了一种奢求——那对于一个接受了他的标记的玄月来讲,实在是温暖诱人得太犯规了。仿佛只要深吸一口气,就是被深深地拥抱在一个可以永远依靠永远信赖的怀抱里,情不自禁地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但是,不可以。

      不可以。

      辗迟说他会负责、说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但若一段关系,从确定伊始到行将就木,竟然都需要靠其中一方单向的自我牺牲式的“负责任”来维持——这将会是多么多么可悲的一件事?他和辗迟都还像扶桑树新发的嫩芽一样年轻,还有长得走不完的路——而一个在那样的形势之下、以那样的理由轻率地缔造的阴阳联结……又凭什么,能让他们一起捱过如此漫长的往后余生呢?

      ……辰月对你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他的尊严——也不会允许。

      但千钧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又安静地闭眼歇了一会儿,攒了攒说话的力气,然后慢慢地平躺回去,终于开了口——让已经坐立不安到挠墙却又不敢再出声的辗迟如蒙大赦:

      “那就说说山鬼谣吧。他……怎么样?”

      他还记得在自己撑不住晕过去之前,自己这一行老弱病残究竟是处于一个怎样的境地的:所有人都背负着叛境侠岚的污名,他们炽天殿师徒和游不动前往北境极地寻找浮丘,而山鬼谣孤身一人单刀赴会,直入昧谷去救破阵——从三魂之汰的手上。如今他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说明浮丘老师的后续救援进展的还算顺利,那——

      “还有破阵统领,”千钧问:“山鬼谣……有没有——”

      “破阵统领回来了,现在玖宫岭是在他的领导之下。”辗迟飞快接口道。刚才那个尴尬话题的结束着实让他长出了一口气,稍微自在了些许,可红发少年也并未放松下来。他试探性地上前,帮千钧调整了一下靠枕的位置,发现自己的行为被默许之后,才又继续道:

      “可是……辛垣那家伙也回来了。害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居然还有脸回到玖宫岭——而且,她还带着两个身上同样有零力的侠岚,说……说是她们救了破阵统领。”

      千钧蓦地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了辗迟愤慨又有些难过的眼神:“——那山鬼谣呢?”

      “山鬼谣……老师,”辗迟顿了顿,垂下了眼眸:“被他们关起来了。”

      蓝发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在床榻之上握紧了拳,一张血色全无的脸白的近乎透明:

      “……弋痕夕老师怎么说?”

      “他呀。”辗迟苦笑:“弋痕夕老师……都快要气疯了。如果不是因为之前你一直没醒,他大概……”

      辗迟想了想:

      “……大概真的会掀翻整个玖宫岭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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