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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9.燃犀无相 ...

  •   双花和当时还被叫做“阿连”的白蔹的第一次碰面,竟然以一方昏倒,一方木立无语的尴尬场面而告终,这无论如何是不符合双花的美学的。
      “原来你都九岁了呀,”日后见到阿连,双花伸手在对方头顶比了比个头,摆出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才六七岁,把那么小的小孩子打昏,我是真害怕呀。若说你是九岁,术学生里像你这个年纪的倒是不少。”
      自己还很矮小的阿连抱着当时还是婴孩的白术,他的细胳膊没什么力气,使劲腆着肚子好让手臂上吃力小一些。当时白术其实才一岁,看起来倒像快要赶上他个头的一半大似的。
      双花摸摸婴孩特别细嫩的脸,对阿连笑着说:“当时真吓了我一跳,看见那奶瓶子和蔬菜羹,我还以为你这么大了还吃奶呢……原来是给这个小丫头的呀。”
      被他这么一说,阿连刷白的脸色红起来了:“什么呀……那怎么可能!”
      “看你这个费劲的样,我来帮你抱吧。”双花有样好脾气,乐得帮忙。
      “……”阿连踌躇了一阵,一手穿过白术的腋下,一手托着她的小屁股,递到双花手上。
      “嗯——嗯——”抱着软乎乎的婴儿,感觉到柔软细腻散发着奶香的小身体抵在怀中,在脖颈处喷吐着细小温暖的气息,双花舒服地哼哼起来,于是在那白白的小脑门上亲了一口。
      阿连两个黑眼睛瞪得圆乎乎的,盯着他这意外的动作。
      “小丫头真可爱啊,长大了就嫁给我吧……”一句话没说完,刚才还得意洋洋的双花大叫起来,“喂阿连你干吗打我?!”
      阿连使劲从双花怀里想把白术抢出来,双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抱得紧紧的——这僵持不下的结果就是,小婴儿的白术被比她大很多的两个男孩子弄得哇哇大哭起来。
      粘了一胸脯的鼻涕眼泪,双花有点狼狈地回到了青蒿那里。
      因为极度重视这个学生,青蒿发现了他情绪的变化。
      “双花,最近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看似轻描淡写地问一句。
      对于这位教导自己的先生,双花一贯秉持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因此他也没有多想,直接说:“那件事情,被人知道了。”
      青蒿的脸色变了变,两颧微妙的铁青色只持续了一瞬间,虽然心里掠过一阵惊涛骇浪,脸上很快就平静得仿佛双花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颇有长者之风地点了点头:“哦,是谁?”——虽然居心有些可鄙,青蒿毕竟是有些修行的人,既然手刃同僚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犯不着为这一句话就乱了阵脚。
      双花却没开口。
      这个言听计从的学生的缄默,让青蒿觉得有些意外,继而产生了一个有些可怕的想法,豁然转身问:“还是你告诉了谁?”
      双花摇了摇头:“我没有说。”
      “被人看见了?”青蒿逼问上来。
      双花未置肯否,眼中却流露出一丝动摇。
      青蒿缓缓叹了一口气,神色有些黯然,慢慢地说:“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全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传授你技艺,我连做出那样的事情都不避讳你,你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你是我的学生。我知道自己没有能与黄檗相比的资质,也没有长命百岁的福分。我甘愿让自己的双手沾染血腥,是为了让承接我的衣钵的你,能够站在三山之巅。你是这一代孩子之中最优秀的,我为你铺好了所有的道路。我不会与你争名,我只希望自己的作为最优秀的大术师的导师而在历史上留名。”
      这番话不能说不是推心置腹,双花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如果不是害怕在师长面前失礼的话,他甚至想堵上耳朵——你说我是这一代孩子中最优秀的,可是我想要保守的秘密却被一个根本不会任何法术的小孩窥知;你说你不会与我争名,那你为何与黄檗争名?而且,而且我怎么能承接一个凶手的衣钵呢?
      “如果我说出来的话,先生,如果我说出来是被谁知道的话,”双花仰起脸,“您是不是连那个人也不能容忍?你是不是连那个人也要伤害?”
      青蒿愣住了,他怔怔地盯着身高与自己相仿,年纪却还很小的学生的脸,方才都没有变色的脸,这会儿倒有些发白。片刻他才开口:“在你眼里,青蒿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人么?”
      双花沉默了。
      青蒿的脸沉浸在逆光的阴影里:“黄檗他太强势,所以我才不得已而为之。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是一个赢家通吃的世界。不是说你在这方面不如他,在别的方面就能分到一杯羹。黄檗他把所有的优势都占尽了,如果你想要做得更好,就必须除掉他,然后你就要取代他,你可明白?”
      双花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取代黄檗……这样的念头在他少年的心灵中也不是没有过,可是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像先生今天说的这样直白,赤裸裸地点出那个目的。双花是崇拜黄檗没有错,这种景仰之中还隐隐混合着“取彼而代之”的愿望,希望自己摆脱狭隘的自我,和那个明朗的男子合为一体。现在,黄檗死了,他将作为黄檗那个角色活下去。
      “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在双花动摇的同时,青蒿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响起,“我不但不会伤害他,我要把他变成我们的人……”
      阿连的名字几乎要从双花的嘴边溜出来。
      也许青蒿不会在乎一个不会法术的小孩子,可是白英呢?大概会报复在白英身上吧?
      双花胡思乱想的时候,青蒿已经开口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如果你没有骗我的话,如果你真的没有对别人说起的话,如果对方知道了真相的话,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原因是有一个,那个人是燃犀之才。”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双花的身体却还是不自然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燃犀”是一个典故。常世晋代有一个叫温峤的人,来到牛渚矶看到水深不可测,传闻水中多怪物,他点燃了通天犀角照耀江水,那火光竟然映出了水中的妖怪。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幽明别道的另一个世界的本相[注1]。蓬莱三山把具有非凡洞察天赋的习术者称为“燃犀之才”,意思是能够看到常人无法洞察的事物的人,知他人所不知,几乎可以认为是天生的占卜师。
      青蒿的推断,除了没有点出人名,对原因的判断已经与真相相差无几。双花不能不有所防范。
      于是他用种种办法把阿连变成了自己的朋友。不爱与他人言语,也不懂法术,孤独瘦弱的孩子对于双花兄长般的温柔没有丝毫抵抗力,他贪恋双花的亲近和温暖,甘愿为他保持缄默。即使他知道双花的好意最初只是来源于青蒿的那一句“要把他变成我们的人……”,可是除此之外,双花仍然对他有着真实的关心和爱护,如果仅仅是掩盖了真相地沉默着就能换取双花的善意,那么阿连一定会选择沉默。

      “双花先生?”隐鬼的一句话打断了双花的思绪。却听到双花忽然说:“原来就是他啊。难怪。”
      “他是谁?”隐鬼完全摸不着头脑,“您说的是谁?”
      “黄檗的元神化人,原来是那个孩子。”双花略带一丝思忖的语气说,“就是当初你我二人追捕在常世养蛊的古山龙的时候,那个击毁了成蛊,被白术叫做苏木的人。”
      “哦!”隐鬼立刻想了起来,“他呀!看起来倒是个挺神气的孩子呢!”
      “魑魅,你既然找到了黄檗先师的化身,为何不向三山报告?为何还要隐瞒?”
      “我不相信。”魑魅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相信三山的人。”
      “既然你不相信,为何甘心当四鬼法师?既然你已经是三山的四鬼法师,为什么还要有所保留?”双花有些不高兴,或者说,居然有一点心虚。当初他不知道苏木是什么人,面对对方的时候无所顾忌地居高临下,而现在他忽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本能地产生了如芒在背的不安定感。
      “我不知道。”魑魅说,“我相信黄檗先生,但我不相信蓬莱三山。在我眼里,先生和你们并不一样。”
      这话简直尖锐至极,双花忍了忍,不便发作,只问:“我们现在先找白术,还是先找那个苏木?”——此时把“那个孩子”同黄檗的名字联系起来多少有些不畅,双花改了口。
      在魑魅面前问这个问题简直是挑衅,若这个问题不是声望值甚高的双花开口,说不定会被魑魅给一下子。这位妖怪美人狠狠地斜了他一眼:“当然是先找到先生的元神化人,至于你们那个白术,就看她的造化吧。”
      “如果这次找到苏木,你要他怎么办呢,让他回到蓬莱三山么?”
      听到双花这么问,魑魅猛然转过头来,半晌眯起眼睛冷笑道:“闹了半天你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吧?那么我对你说,先生的元神化人,将来自然是要回到蓬莱三山的,而且……”
      “那么他以什么样的身份回来?”双花打断道,“他总不能以黄檗的名义回来吧?黄檗先师已经是蓬莱三山众所周知的英雄,如果有一天说他回来了,而且变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让那么多术师情何以堪?”
      魑魅停下了脚步,甚至连脸色都笼上了三分寒意:“双花先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虽然有你作证明,但是那个孩子,就算他的脸是黄檗先生少年的样子,可是成长环境不同,也并非一模一样,他何以对千百名术师证明他就是从前的黄檗?”
      “双花先生难道忘了?”魑魅的目光冷冷地转到双花腰间的翡翠佩玉上,“你何以证明你是十方宗师?”
      双花一愣。证明术师身份的当然是黄杨木身份证,可是这个东西不是随便挂在身上的,能够表明大术师身份的,日常有两样。一是佩玉,二是法器。
      “您已经想到了吧,”魑魅昂起头,妖娆的面容上有冷冽神色,“他身上带着黄龙和‘美人髻’。”
      听到这里,双花心头不禁一凉。三山多少人都认得这两样东西,苏木的身份确凿无疑。可是这个颠覆性的人物到来,自己和青蒿的生活又会怎样改变?青蒿先生和自己这些年来的担惊受怕内心难安又是为了哪般?自己明明已经取代了昔年黄檗的地位,扮演了黄檗昔年的角色,当苏木回来的时候,他这些年的积累的形象又放到哪里去?
      双花为自己不豁达的想法感到恐怖,十五年前亲手杀害黄檗的青蒿仿佛在这一刻附体到他自己身上。当初他还曾埋怨过青蒿的狭隘和阴险,现在自己面临相似的选择的时候,才发现自身同样走不出这狭隘。十五年来他模仿着黄檗的开朗和温柔,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取而代之,真的可以做一个坦荡的人,但是平静的生活被打破的瞬间,立刻揭穿了蒙在表面的假象,那开朗和温柔都是可以装出来的——他还是被打回了狭隘和阴郁的原型。这狭隘的存在让他依然善良的那部分心神,感到无比疼痛。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犀燃烛照,洞悉奸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39.燃犀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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