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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拉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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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老康对胤礽终于忍无可忍,五十一年十月,再废。
消息是胤禛告诉我的。那日,他站在门口,端看了我很久。
“怎么不说话?”我抬头问。
“不知道说什么。”他淡然道。
“文采飞扬的雍亲王也有词穷之时?难得。”我微微笑,调侃道。
“爷的文采,现下已敌不过夫人了。”他也笑。
“过奖。张衡臣整天拿着小鞭子,在我身后追赶着呢。爷说我是不是应该去翰林院领俸禄?”
“不用,爷还养得起你。”
也是,他要养不起,还真没人能养得起。我晃晃手腕,那串碧玺露了出来,“少了三个,哪天补上吧。”我难得主动跟他要东西。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和好了。只是 “如初”这个境界是怎么也达不到了。他与年玥茵,冷战,修好,反复。似雾里花,水中月,看不清楚。后来也就懒得关心了。再怎么,孩子要生的,矛盾要闹的,即使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我也未必会冒火了。这大概叫免疫力,也是绝望的最佳表现。而外人看到的,是雍亲王希望大家看到的。他说是宠,那就是宠了吧。至于是不是真的宠,我想,只有年玥茵一个人能作答。而我不可能听到她的真心话。
“好。”他一展笑颜,似乎发自内心。有多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了?
除了谈情说爱,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而生活就像磨盘,有着无数道凹槽与间隙,重重地旋转,慢慢地磨合。
太子再废之后,雍亲王在老康的授意下,审问托合齐,端了“太子党”的重要人物。他这个人从不手软,这一点比老八的贤仁,更讨老康的喜欢。
早在四十八年,老康大骂鄂伦岱结党,此人一贯犯傻,以国戚自居,浑然不惧。胤禛当时说了一句话,“此等悖逆的人,何必留他屡次惹父皇懊恼。乱臣贼子,自有国法惩治,若交与儿臣,定将他即时杀了。”大概从那个时侯开始,老康觉得对自己这个四儿子有重新认识的必要。
后来胤禛审理太监曹之璜之案,以大不敬罪将曹之璜定为斩刑,监候待决。我猜这也给老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康熙朝不法贿赂的事情太常见,就连太监曹之璜也敢向官员索要银两,还追打抬夫,致使一位宫女的棺材掉落在地上。胤禛对太监们普遍依仗权势索贿、为非作歹深恶痛绝,主张严惩。这倒是他一贯的指导方针,并非故意迎合老康。
所以有些时候我就想,究竟是他的性格促使他称帝,还是他称帝的决心使他养成了这样的性格?这中间的因果,想来想去,也觉得是一个循环,难以理清。
在其他人又开始蠢蠢欲动的时候,胤禛忙着做“闲人”,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圆明园和佛经上,弄了一大帮沽名钓誉的和尚来。编什么《悦心集》,还写《醒世歌》: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沓沓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
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大藏经中空是色,般若经中色是空。
朝走西来暮走东,人生恰是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夜深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中。
从头仔细思量看,便是南柯一梦中。
看看这诗作的,什么叫“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也是,看了一辈子,看够了。要是黄泉路上还相逢,真是不要活了。
像这样不经了解就随意发表的评论,只能在脑子里过一遍。绝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并不是对他研究佛学有意见,而是这样作秀,我是不信的,就不知道其他人信不信了。这种伪装没有逃脱戴铎的眼睛,他还写了封信给雍亲王。
胤禛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在笑。
“笑什么?”
“句句在理,字字珠玑。”我拿着信纸晃来晃去。
他伸手拿过,点燃。
本来嘛,戴铎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他不仅说明了如何处理与老康以及其他兄弟的关系,还说要跟朝廷官员修好,如何招兵买马收揽人才。他的信里写道,“论者谓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处孤寡之手足易,处众多之手足难。何也?处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以为难。处众多之手足也,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争,彼有所胜,此其所以为难。而不知孝以事之,诚以格之,和以结之,忍以容之,而父子兄弟之间,无不相得者。……至于左右近御之人,俱求主子破格优礼也。一言之誉,未必得福之速,一言之谗,即可伏祸之根。”还说,“当此紧要之时,诚不容一刻放松也!否则稍为懈怠,倘高才捷足者先主子而得之。”
“孝”、“诚”、“和”、“忍”,四字方针很正确,只是不过戴铎的问题就是太自以为聪明了。
胤禛这个人,就是怕别人知道他有此想法,一贯伪装。能叫你戴铎看出来,还白纸黑字写下来,专门给人抓小辫子用么?还不是有多远就扔多远。于是戴铎被他“发配”到了杭州,又把他的哥哥戴锦弄到河南做了开归道的道员。典型的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吃。雍亲王的一贯伎俩。他还写了回信,说,“语言虽则金石,与我分中无用。我若有此心,断不如此行履也。况亦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尚有希图之举乎?至于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全不在此,无祸无福,至终保任。汝但为我放心,凡此等居心语言,切不可动,慎之,慎之。”
戴铎的聪明,与雍亲王比,小巫见大巫。这两人日后还少不了要交锋。显然戴铎输得见底,丢了性命。
胤禛在政治素质上,比起现在被人哄抬得老高的亲兄弟十四来说,简直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十四能带兵不假,但综合实力上,敌不过胤禛半点。他是个标准的政治家坯子,极具表演潜能。还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一方面清心寡欲着读佛经,一方面积极活动着拉拢人才。因为我知道他对佛学的热衷并不是装出来的,他喜欢极静的意念。而去年隆科多已经代替托合齐成为步军统领。胤禛反而跟他的关系淡了,不如从前。注意细节的人,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避嫌。他很注意着眼于细处,方方面面都思量周全。
这些事情他偶尔会跟我说一些,我也只是听着,极少数时候发表意见。在年氏的问题上栽了跟头,就发誓再也不自作聪明。其实人就是看不透,早先也有过同样的情况,我就是非要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啊,蠢么。
其实这还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我的问题是,戴铎走了,他的工作谁来做?这样庞大的管理工作,还真是要命。于是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将张秘书的活儿都推了,反正也成不了专业选手,还不如替自己老公管钱。再找个帮手,钮钴禄氏,她挺乐意。
说到老公,从弘历那小子满了两岁之后,他就开始跟我拉锯。为着两件事,一,入夏了搬到圆明园去住;二,元荷跟星德已经分府出去,我身边没有孩子,他想让我带弘历跟弘昼两个。这两件事情我都不想让步。我喜欢现在的雍王府。为什么要搬到圆明园?让耿氏年氏去,她们会愿意。儿子我就更不想带了。他不是说我慈母多败儿么?现在又来有求于我,啥意思?坚决不同意。
他前后问过不下五回,最后终于惹怒了我,“爷之前对我的评价可不高。”
“那是因为没有比较没有鉴别。”他的态度很诚恳。此人的优点之一,敢于推翻自己曾经作出的不恰当的结论。错了就是错了。不知就是不知。而所谓的比较,大概指李氏教出来的儿子,跟弘晖很不一样。
我挑起眉毛道,“愿闻其详。”
“你对弘晖的限制是很少,但该教的东西却一样没少。他会有很多突发奇想的小心思小主意,也懂得举一反三,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虽然有些时候会觉得难以控制,但这也是他独立的表现。他很知礼数,也懂得为他人着想。”
“哦,原来我的儿子有这样多的优点?”我面无表情地道。
“他也是我儿子。”胤禛强调。
“可惜已经不在了。所以,别强我所难。我不会替别人养儿子。”
“弘历,弘昼同样是我的儿子,跟元荷一样,为何坚持?”
我斜了他一眼,“元荷是女孩子,她身上没有那样多的寄托与负担。儿子是什么意思?儿子是继承。劳心劳力的事情,凭什么让我来做?除非他俩没了亲娘。否则,没得商量。”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此话一出,胤禛就闭嘴了。
站在传统礼教的角度,我没什么道理拒绝。恰好相反,我没儿子,老公想把妾室的儿子拿来给我养着,似乎应该感恩戴德地接受,而不是像我这般嚣张地拒绝。
其实在我与胤禛之间,平等这个词,是很微妙的。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做到保持与我平等的关系。只在其他女人的问题上例外。因为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只爱我一人。他说,爱我,爱着我,会一直爱我。这话里逃避了一个问题,就是他也有可能爱别人。不管是他潜意识里的,还是有意为之,都很正常。因为他的思维与观念,就是这样的。即便与我相处多年,受了一些影响,但这种影响在强大的传统思想面前,显得太微不足道。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同意教养弘历弘昼。
换了前两年的我,爱他爱到丢失本性的我,可能会同意。但现在,我不愿意。并不是不爱,只是不那么盲目了。从全心全意,到斤斤计较,这是一种退化。一种很让人无奈与悲伤的改变。而这些,就是杂质。让生活变得污浊,使人永远不再天真。
我想我必须慢慢地让自己接受这种改变,习惯这种不纯粹的爱,也坦然地面对生活中一切的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