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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戏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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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王顺儿面露难色,我便知道结果了。
“怎么,人没请动?”我眉毛也不挑一下,端着茶杯慢慢抿着。
“回主子,奴才在春肆班候了两天了,可连杜爷的面还没见着……”王顺儿满腹委屈地说。
“哦,备车吧。”
“啊?”他见我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有点意外。
“我亲自去。”这杜小小是什么人物,满京城都知道。他不见王顺儿,有什么奇怪。
换了身淡雅的衣裳,准备出府。
临走碰见李倩茜在屋外赏雪,她穿了一身朱红色镶银丝线裹边的旗装,衬得面色微红。手里抱了个暖炉,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福晋这是要出去?”
我没回答,只说了句,“这身儿衣裳挺好看。”赞美一下别人不会少块肉,可我也没有必要向她交代我的行踪。
留她一人在院子里发愣,我快步出门。上了车,寻思着怎么开口。想了半天,未果。这种人物,被人捧得高了,便不知道自己的位子。再怎么给自己取名“小小”也弥补不了这种自大的心理。人既能捧你,自然也能毁了你。不过,杜小小倒是一向如此,从不到达官贵人的府上唱戏。想要听他的戏?老老实实上戏园子吧。据说康熙还去过,微服的,杜小小并不知道。知情的人都很好奇,皇上干嘛不直接召他进宫?竟亲自跑去听戏?无形中,又抬高了他的身价,搞得众人都想一探虚实。
我在想,老康心里大概还在为纳兰伤感,所以觉得这种强买强卖的事情,还是少做。一个皇帝能做到如此,也算他人性之至了。嗯,一般来说,帝王都是无情的。
进了帽儿胡同口,老远就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那种久远的缭绕,于我,是那样的陌生,还夹杂了丝丝抗拒。自己也不明原因。
昆曲这东东是挺艺术挺有文化,但让我欣赏起来,还是有点难。来这里之后听过很多回,心也静,却就是不能入耳。节奏太慢,慢到让我想睡觉。表演太过于程式化,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是有讲究的。唱词文绉绉,一段唱词里能有七八个典故,以我十二岁开始做古代人的经历,还是觉得晦涩难懂。相比爵士蓝调,黑人Rap,我更愿意接受后两者。以前被朋友狠批我崇洋媚外,给资本主义添砖加瓦不说连男朋友也是个洋鬼子,到时候再生若干混血,就彻底卖国了。我却总是不以为然地嘻嘻笑,继续跟亨利打情骂俏,再厚颜无耻地反击你们这是明目张胆地嫉妒。以杨雁鸣为首的那帮女人,总是相当不齿我这种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行径。那时的我,会故作忸怩道,我有什么办法,那是亨利呀,叫我碰上了,是怎么也不肯撒手的……
“主子,到了。”
王顺儿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下了车,站在那个四合院的大门口,犹豫着。
“小的去叫门?”
“别忙。”我突然觉得自己太强人所难,这是干嘛呢?做了这么久的封建贵族,专权阶级,还真当自己是万能的。凭什么叫人打破自己坚持已久的原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王顺儿道,“走吧,回府。”
见王顺儿更加疑惑了,我有点好笑。也是,什么时候也不曾见四福晋这么优柔寡断过。刚一转身,瞧见一消瘦长衫男子立在路中央,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但衣着又太单薄了些。目测过去,那人大约170出头的个子,不算高。一张脸白白净净的,阳刚不足斯文有余。眼角眉梢都带着微微的笑意,一双清澈的眸子就那么突兀地瞧着我,也没有打算收回目光的意思。
“四福晋准备无功而返了?”他一开口,那优雅的腔调,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此人是谁。
我恍然大悟,此人气质出尘,“小小”二字,并不是自嘲,却是他藐视一切俗人俗事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写照。完全不是一个感觉嘛,我的第六感也太差了点儿。
有些人,一见了就会觉得讨厌,不需要什么特别刻意的原因,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头太大。而有些人,见了就会欢喜,自然就更不需要什么理由了。恍如认识已久,无须多的言语,就能明了他的心思。
我看着他笑,嘴角也不自觉开始上扬,“既然杜公子明察秋毫,那我也不白费唇舌了。打扰了。”
上车,坐定,吩咐王顺儿,走吧。
却又听见杜小小丝丝分明,毫无杂质的嗓音,“四福晋下帖子过来,杜某随时候命。”
闻言,我有些吃惊,但也波澜不惊地回答,“多谢。”
他没再说话,我也没打帘,这样自然的分别,好像已经有很多回了。
回去之后趁热打铁,赶紧写好帖子叫人送过去,免得他又改了主意。直到收了他的回帖,才安心下来。
四阿哥听说我请了杜小小来唱折子戏,还很好奇地问,干嘛这么兴师动众的?
我说,闯了祸,想个法儿弥补一下。
他做思索状,然后不予评价。
切~~不是因为今年不得不热热闹闹地办一办,我至于这么大费周章?连老康都知道四阿哥的生辰从来不大办的。既然要办自然得像个样子,不然,我这四福晋失职事小,四阿哥丢面子事大。
这几日,天气出奇地好。艳阳高照的,到了晌午,屋外的温度升起来,仿佛有春天的味道。仔仔的书法有了进步,嚷嚷着要给他阿玛写一幅字,挂在他的书房里。我却说,小子,要学会藏拙,你既然能得六分,你阿玛就会要求九分。你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小家伙似懂非懂,点点头,“那额娘,你说我送什么好?”
“你就写一张作息表,每个时辰干什么,都安排得满满的,从早上到晚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嗯,这个对他来说有点难度,看来我得代劳。
“那是什么意思?”
“勤奋的意思。你阿玛看见了,肯定高兴。可你要不要执行,他可管不了。那得看额娘我高不高兴。”给四阿哥知道我教弘晖偷懒,估计会被他剥皮。
“嗯,额娘,就这么办。”小家伙说完便乐得屁颠屁颠儿地玩去了,哪里像是会自己写的样子?
“主子,杜爷过来了,在厅里候着呢。”王顺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知道了。”我起身去换衣服,想起点什么就随口问立在一边的季眉,“季眉,你昨儿是吃坏了什么?吐了几次了?要不找辛大夫来给你瞧瞧?”
“回福晋的话,奴婢不打紧,不需要看大夫。”这话说得很快,不像平日的她。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头还是低着的,看不见表情,只是肩膀有微微晃动,没能逃得过我的眼睛。唉……也不知是福是祸。这事儿还是要跟四爷说,毕竟关系到皇家血脉。
杜小小前日叫人来传话,说是得亲自过来看看四阿哥府的院子,戏台怎么搭,可是大学问。
在有些事情上我很惧繁琐,但这件事上却是个不怕麻烦的,且认为他的话有道理。听戏嘛,除了戏本身,主要还是个气氛。这场地布置自然是关键。
带着他四处转了转,最后他指着府西的水榭,道,“就这儿吧,台子都省了。”
我一愣,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观众坐哪儿?”
“对面呀,有廊有亭,暖和。”
我更不解了,中间隔了这么一池子人造湖水,估计连台上的人脸都看不清了吧?
他呵呵一笑,眉眼间竟是妩媚得很,“福晋这就不懂了吧?其实风送过来的声音才好听。”
“是不是真的?”我将信将疑道,“没风怎么办?”
他听我这么说,竟然大笑起来,那声音也甚是爽朗干脆,见我依旧是一副迷惑的样子,便说道,“还没听说过北京的冬天没风的。”
呃……我发现自己除了在戏曲领域是个白痴之外,竟然连北京的自然环境也不甚了解。本来嘛,冬天要不躲在家里,即使出门也有车有轿,什么时候被风吹过?腐朽的封建贵族啊……
“还唱《游园惊梦》么?”脸红我是不会的,转移话题是正道。
“我戏目折子上的都可以点。”
“那甚好。”
他又说了一点其他的戏目,什么折柳阳关,什么思凡,风筝误桃花扇……我就在一旁傻傻地附和着,突然听他咦了一声,“福晋之前难道没有听过折子戏么?”
“听过,没听进去罢了。”这是实话。
他轻声地笑,音如雨滴敲击水面。
我突然脑子一发热,脱口问道,“你本名是什么?”问完之后,自己也吓一跳。突然萌生出来的想多了解一下这个男人的想法,让我有点恐慌。控制住,可不能再乱问了。
他倒是丝毫没有迟疑,简单明了地说了两个字,“微凉。”
“微凉?是‘雨歇微凉’的微凉么?”
“是。”
好个杜微凉。我不再多言,待走到厅前,便笑着说,“请胜伯送公子回去,恕我不远送了。”
“后会有期。”
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在窗前,久久不能平静。难道是孤独太久了,猛然出现一个合心意的,便想顺手拿来做朋友?可这人不仅仅是个名伶,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古代已婚妇女的悲哀啊……再说我还不知道人家怎么看我这个戏曲白痴呢。算了,还是给仔仔捏造作息表实际点儿。哄四阿哥高兴,我还比较在行,问题的关键是我乐不乐意哄他。
生辰那日,说好了是晚宴,但五、七、九、十、十二、十三、十五阿哥都来得挺早,兄弟几个围了炭炉子,喝茶聊天品小点,时不时就只听见老十扯了嗓门大声反驳什么,惹得众人哈哈笑。老十不过心直口快,心思比其他人浅,却也不是草包。要不老八能带着他玩儿?他这个性子,生在皇家,倒也奇了。老九只比他大两个月,却比他成熟很多,准确地讲是狡猾很多。那家伙,细眉细眼的,继承了宜妃的大半容貌,虽谈不上貌似潘安,却也是美男子一个。他总是故意逗得老十脸红脖子粗的,然后自己就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嘴脸。不是什么好鸟儿。
十六十七这会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太小了,就没来。十三往上,都是成了亲的,带了自家的女眷来。妯娌们凑在一块儿,聊得多半还是自家爷们。
五阿哥一向是温厚宽容的人,他的福晋他塔喇氏是个话不多的。我想大概也不是真的话少,只是生不出孩子来,底气全无,说起话来声响也不大。其实她跟怀珍一样,只不过怀珍执拗,于是出了名。而五爷府上侧福晋,格格都有四位了,提起他塔喇氏,都是赞赏居多的。
七爷的福晋那拉氏,跟我这那拉氏算起来,还是远亲。但那个是挺冷淡的女人,似乎比我还冷淡,看来那拉家有出冰山的传统。可我的冷淡是从不放在面上的。
“七哥府上再过两个月又该添丁了吧?”九福晋董鄂氏这话说得并不是关心的语气,倒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我抬眼见七福晋脸色变了变。也难怪,她入七爷府这么久,到去年才生了一个女儿,底子还弱,大病小病不断的。另外一个侧福晋那拉氏却是儿子女儿一个接一个地生,而眼下庶福晋李氏快要临盆了,府里高兴的气氛跟她却也没有什么关系。董鄂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尽惹人不快。见她没说话,我便开口道,“七爷府上有喜事,九爷府里不是也刚收了新妇,叫做周氏的,听说是个江南女子?不知道比起咱们满人的姑娘来,是不是要温柔许多?”
董鄂氏见我戳她的痛处,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语气着实有点过了,哼了一声道,“江南尽出妖狐女子,温柔那是一定的,可比起满人姑娘的真性情差得远了。”
我故意看了坐在最下手的富察氏,笑着道,“那是,咱们十二弟妹可真是满人姑娘里头拔尖儿标致美人儿。”
老十媳妇博尔济吉特氏听我这么说,也来打趣新婚的富察氏。富察氏红着脸,听嫂嫂们胡言乱语的,已经羞得不成样子了。见气氛融洽了许多,我便起身,说是去看看爷们那边有什么需要。
见四阿哥坐在那里,谈笑风生的,我也懒得去周旋,径直走到大门口,心里想着怀珍会不会来。过了一会儿,冷风中送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顺着望过去瞧见是八阿哥府上的马车,我心里开始有点忐忑起来。
八阿哥先从车里出来,不等人伺候便敏捷地跳下车来,转身去扶里面的人。看见是怀珍,我又感觉自己舒了一口气。
“四嫂怎么还亲自迎接?胤禩可不敢当。”老八不愧是老八,一笑如春风。往那儿一站,潇洒的模样让人想到辽阔草原上那自在的骏马。
我微微笑道,“八弟没觉得自己会错了意?我可不是来迎你的。怀珍,近来可好?”
怀珍静静地立着,脸上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秋水一般的眼瞳里,一如往日的明朗。
“还好。”她说。
我又对八阿哥说,“赶紧进去吧,你四哥他们都念叨好一会儿了。”
“那我去了。”这话,是对怀珍说的。
见他远去,怀珍又重新看了看我,幽幽问道,“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我下意识用力点点头,“只要你愿意。”
她却说,“可我不愿意。”声音里有些怆然。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那种无奈的感觉,让我无法开口。
“不过还是谢谢你。只是我知道这次不成,他们还会找下一次,再下一次,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妥协、会屈服,等到那时候,你也不会愿意了。”她说完,无事一般,挽了我的手,往内堂走去。
尽管我有很多疑问,但此刻一句也问不出口。两个人相伴而行,却各怀心思。本以为,那些争夺的事情,还要好些年才会拉开序幕。现在我突然明白,也许从他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他们还不自知。因为对自己的目标不甚确定,是不是真的要去争?渐渐长大,慢慢懂事,加上身边的人用无形的手推着,一步一步走到那一天,待到想回头时,却已是百年身。
在进门的那一刻,怀珍突然说,“你这身衣裳颜色太杂,不衬你。”
我不禁有些莞尔,心里叹道,还好,还是那个怀珍。
在众人当中周旋着,总是能看见怀珍那如花笑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与难过。
“怎么了?”四阿哥在我身边经过,突然停下来问了一句。
我猛然惊醒,“没事,只是有点累。”
他闻言,只是握了握我的手,又赶紧放开,“太子太子妃到了。”
“嗯。”
一干人等上前迎接。
太子还是那个太子,毫无道理的不可一世。雍容华贵的太子妃端庄亲切,眼睛扫到我身上,满意地点点头。这身衣裳,是不怎么适合我,可我也得穿着。什么时候开始,连穿衣也不能按自己的喜好来了?一边的四阿哥,也是凝神屏息的,却再也不是那个发起脾气来,能将满府的瓷碗花盘统统砸烂的气盛少年。
到了晚间,开了席。酒菜一上来,哥儿几个的兴致就全涌上来了。只有这个时候,才可能暂且抛开那些纷扰。杯影交错间,让人有些恍惚,似不是生在帝王家,只是平常的几兄弟,闹闹酒,发发疯,互相揭短,说着小时候那些丢人的事儿,快乐得如同相亲相爱已经很多年。
可酒一醒,你是你,我是我。嗯,不想了,难得的放纵,难得的迷失。只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做一回我?
“主子,戏班子已经准备就绪,您看是不是……”
“嗯,知道了。”
见大家都有几分微醉,嗯,再听会儿戏,没准就都真醉了。
我起身,抬高音量,“太子爷,太子妃,还有各位爷,四爷难得办生辰宴,咱们也难得纵酒开怀,今儿索性乐个够,请大家移步府西水榭,已经安排了酒茶瓜果点心,还有一个大大的惊喜。”
大概老十见我今天说话这么不稳重,活像山寨里的土匪头子夫人,乐得哈哈大笑,“四嫂也有不讲规矩的时候?”
众人又是一乐,才起身往水榭方向走去。
四阿哥在前头陪着太子,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着背影,也瞧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待大家坐定,远处忽地传来婉转悠扬的笛声,飘飘悠悠地随风散去,众人皆是诧异的表情,无人开口。
独太子说了一句,“这戏台子倒是别致。”
大家闻言都望向湖水的对面,不知这是卖了什么关子。等那一身粉红色戏装的杜小小从后台缓缓踱步出来,婀娜的身段,流转的美目,随着鼓点,一个招牌亮相,几个见识过的阿哥,便认出他来。尤其是老九,数他动静最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隔三岔五地跑戏园子。
“原来是杜小小,四哥好大的面子,竟然请得动他?”老十也是一副好生崇拜的语气。
女人们这才恍然,哦,原来是他,赶紧多看两眼……可惜,装扮起来的杜微凉,是风情的女子,在我眼里还不及他本身十分之一的自在。可当他徐徐开口,那声音真的从远处随风送来,似袅袅余音,却依然丝丝分明。
这一回,我是定了十二分的神,来听这满城闻名的唱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荼靡外烟丝醉软,
他牡丹虽好,那春归怎占的先……
那软而香的婉转曲调,让我忽然觉得台上那个旖旎的身影不是杜丽娘却又是谁人呢?
原来昆曲不是难懂,是看谁在唱。突然开了窍之后,发现自己那个封锁已久的心,渐渐在往杜丽娘方向靠拢。可我也知道那梦却是浅梦,一点点的动响就会惊醒过来。如若晨初的阳光,照着人影淡淡,模模糊糊的,连个清晰的轮廓都没有。
什么是浮生若梦,什么是只争朝夕,都是个人的选择罢了。
装作不经意地看过去,这听戏的人,多半已经醉了。只剩那一个清醒的四阿哥,正好也抬眼望我。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想,如果梦里的人是他,是该欢喜,还是忧心?而那一句“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不知道从什么角落冒出来,印在了我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