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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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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七年春
立了春,胤禛就开始忙碌起来,时常见不到人影。万寿节的时候,按惯例都是要进宫的。苏培盛传话来说,爷直接去宫里,让我进了宫,去养心殿找他。
这倒是省事儿了,在家里连面都见不着,出去参加会议才能碰面。赶上在现代,顶头上司跟他老婆的生活方式了。那两人都是高管,平时忙得跟驴似的。在机场碰面的时候远比在家里多。可这里是清朝,他这么玩命给谁看呢?有时候真想劝劝他,人活着,不能太亏待自己。但这种动摇军心,带着颓废情绪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首先我自己都接受不了,怎么说服别人?
穿戴整齐,再让莫儿检查,确定都妥当了,才出府去。
已经习惯了四季更替的频繁,春天到来的时候,早没了那种雀跃的心情。想想,其实才二十九岁,怎么感觉跟四十九的人差不多?突然就很沮丧。
绕去御花园,偷了老康一朵绝美的白山茶,心情才好起来。
“主子,这样不妥吧?”莫儿低声道。
我却美滋滋地看着手里的山茶说道,“妥不妥都已经摘了,你能把花儿再安回去?”
“不能……咱们快走吧。”
“行。”做了贼,是得赶紧溜。将花儿藏进了袖口,若无其事地朝养心殿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的养心殿,还是造办处的作坊。多年前也来过,替老康取物件,不曾留意。后来才想起,雍正是以养心殿为寝宫的。未翻修之前,是简简单单的模样。
刚跨进养心门,就看见远远走过来的胤禛。
他也看见了我,便加快了脚步。
我干脆懒得走,立在原地等着。待他走近了,才说,“是我早了?”
“不早,这就去给皇阿玛请安。”他走过我身侧,左手碰了碰我的右手,并没有牵起来,就走到前面去了。
我默默地在后面跟了,也不太费劲就能跟上他的步伐。
“怎么不说话?”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要说什么?”我问。
“礼品都送过去了?”没有营养的问题。
“苏培盛已经送过去了。”我也只能在窃香这种小事上发泄一下对生活的不满。其他正事,我还能疏忽了不成?
“皇阿玛最近心情不佳,你还是要恭顺一点。”他又说。
“知道了。”这是打预防针呢,又怕我胡说八道?
老康人在乾清宫,去的时候,没有碰上其他人,也是难得。
李德全通传的时候,我们两个就静静地站了,等着。
他突然又拉了我的手,“什么东西?”再往里,触到那朵白茶花,就顺势从我的袖管里将花抽了出来,依然清新鲜嫩。“原来是朵茶花。”他浅浅地笑,抬手替我别在发髻间。手里换下原来的由数十颗白珍珠绕成的一朵茶花。他的手臂圈在我的头顶,周身都是他的气息。虽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还是没忍住心跳如雷,自己都能听得到那咚咚的声响,真是没有出息。早几年想心跳的时候不跳,到了这样的情境,我居然在心跳。有点蒙羞的感觉。
“还说让我恭顺呢,爷这不是害我讨骂么?”我小声嘀咕。
“怎么?”
“爷可知道这山茶是打哪儿来的?”
他一皱眉,“御花园?”
“聪明。换回来吧。”
刚要伸手换,却听见李德全在叫我俩。
“算了,省得把头发弄乱了。”他说。
我无奈点头,便跟着跨进门去。
乾清宫里的丫头换了一茬又一茬,坐在高处的那个人也不再年轻。闻着龙涎香的气味儿,在这样一个春日的宫殿里,人就恍惚起来。
康熙并没有跟我说话,没有问我头上的白山茶,甚至没有异样的眼神。我想,他的注意力应该在比白茶花更重要的事情上。他浑身散出的疲惫之态,很浓郁。
我们简单地请了安,便退了出来。很日常的问安程序。
“今天很乖。”胤禛说道。
他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有些些宠溺的味道。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女人。
“我大部分时候都很乖的。”我毫不谦虚道。
他就笑起来,是一种如莲花绽开时发出的声音,衬着春日慵懒晃动的阳光,很不真实。
“先去额娘那里坐一坐,等吃过饭,我们去逛一逛。”
今天这么好心情?我不解地看着他。
“这些日子忙昏了头,放个风。”
“说句好听的,会死人啊?”我笑着,挽起他的胳膊,朝着德妃寝宫方向走去。
“比如?”
既然他想听,就大方一点好了,于是慢悠悠道,“比如:好些日子没见,很想你;再比如,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就想跟你呆一会儿;又比如隔三秋方能见面,念痛吾心;还比如……”说着说着声音变小了下去,到最后已经说不出来。原来思念已是这样的深,我却还浑然不觉。
他也察觉了我的异样,便接着道,“还比如,心心念念的你呀,就在我身旁。”
就这一句,只这一句,竟然让我流下泪来。装作不经意地抬手拭泪,然后对着他笑。我想,他看见了我眼中残留的泪光。
去了德妃那里,我们站得较远。他从那次的事情之后,便很小心。不再在言语上,动作上,神情上,做出任何有可能刺激德妃的行为。
我们看起来,相敬如宾。
于是,皆大欢喜。
十四和嘉莲也来了,还有舒舒觉罗氏,伊尔根觉罗氏,加上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全家出动。他一个人带了三个怀孕的女人,好不得意。
德妃马上把胤禛跟我扔到一边去,抱起弘明,搂着弘春,脸上乐开花似的,又忙着和一群孕妇探讨保养事宜。想起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跟我说。还以为她对我格外青眼有加呢,看来并非如此。
我对着胤禛挤眼睛,“四爷赶紧呢,要争宠也不是那么难,等家里那两个有了喜,爷也会受到一样待遇。”
他连眼皮也没抬,接着喝茶。
什么态度嘛?真是。
“还嫌不够乱的?”他小声说。
我突然发现,如果我是妈,也会喜欢十四和嘉莲那样的儿子儿媳,不会喜欢胤禛和本人这样难搞的夫妻。自己不招人疼,干嘛怪别人?这样想,我就释怀了。看人家一家人其乐融融,想起家里的元荷。现在的我,可以想的,只有元荷。
这些只是应酬的开端罢了。
皇家的宴会,如果认真吃,会吃死人。五花八门的菜色,上了一道又一道。虽说清朝皇室已经算节俭的,保持着入关之前的一些好传统。但这种讲面子的场合,真是吓死人不偿命。我在习惯的同时,也为自己变成奢侈封建贵族的一份子感到悲哀。
“大家多吃点,别浪费。”刚一说完这话,就招来无数惊诧的眼神。同桌老康的一干儿媳妇,眼睛齐刷刷地瞪着我。
富察氏掩嘴笑道,“四嫂是怎么也吃不胖的,我们几个就不行了。”
“是呀,是呀。”董鄂氏跟着附和。
我望向她,长得挺标致的一个女人,怎么就这么没有自信呢?路晴川走了,她还是没消停过。我甚至开始同情起老九来。身为皇子还多金,被女人盯上太自然了。不风流则太枉然。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男人会希望自己的老婆能做到什么程度。
“听说月明楼的满月姑娘可不瘦。”我吃着从东坡肘子上扒下来的肉,慢悠悠地说,“我倒是想像她那般,凹凸有致。还有那些白俄女人,红头发绿眼珠的,你们见过么?”
众女听我竟然堂而皇之地说起青楼女子还面不改色,都红了脸。
博尔济吉特氏被老十浸染得同他如出一辙,不会看人脸色,还挺不知死活地说道,“满月姑娘咱们没见过,倒是听说四爷府里的婵娟格格很会弹琴。”
我只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四嫂真是越来越博闻了,那个什么满月,我连听都没听过。大家尝尝这个倦鸟归巢,真是香脆可口。”还是怀珍出来替我打了圆场,这个话题便不再继续。
她这两年渐渐已不像之前那么锋芒毕露。正月里弘旺出生,她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走到哪里,都是喜气的。太后也一直夸她,越来越贤惠了。
倦鸟归巢?
咬一口,就是炸粉丝球嘛。中间摆着漂亮得不像话的凤凰,是胡萝卜雕成的。一般人不会去吃它。可之前我是吃生胡萝卜的,那种小指头大小的,老外专门用来生吃。
夹起那只凤凰,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很新鲜爽口,无污染。
这下没人敢问我为什么吃生胡萝卜了,怕又扯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我就冷眼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吃饭,谨谨慎慎地生活。
突然觉得,自己挺适合皇后这个位置。除了皇帝之外,基本是皇后最大,从某种角度来说,有着极尽的自由。我所谓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而不是身体的自由。人在哪里,去哪里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在想什么。自由从来都不是绝对的,遵守相应的游戏规则,便能获得相对的自由。即使在现代,也同理。自由民主的国度,通常都有守纪律讲规矩的国民。所以我并不觉得圈在深宫就等于被长久地束缚,实际上我依然可以做很多我想做的事情,只要我愿意。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以平常心来对待,深宫生活对她们来说意味着分享有限的丈夫和毕生无穷尽的争斗,那是无休无止的灾难。这样想想,皇后还是我来当吧。多么高尚纯洁的女子?!我在心里自嘲。
瞥见隔得远远的胤禛冲着我微微笑,便回以他同样的笑容。
凝眸一瞬,便是一生。
而康熙与众臣谈笑,兴致却不是很高,眉目间偶有愁绪。我望向他的时候,他好像察觉到似的,也看向我。四目相接,猛然怔住,便赶紧别过脸去。
众人正吃着,十三带人来报喜,兆佳氏生了一个女儿。
康熙反应淡淡,十三却是一脸的兴高采烈。还说,这就要回府去。
这傻小子,要回府,也得老康发话。自己说了出来,这不就是不孝了么?
康熙也没说其他,准了。从他的面上,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除了胤禛,大概也没人关心。又想,胤禛关心,也只怕是为了应对。
这便是皇家。
饭后,还有很多助兴的节目,很有名的杂耍艺人表演,赏花,出对联,小孩子们放纸鸢……
胤禛带着我,去跟老康告假。
他扫了一眼我俩,也准了。
于是,痛痛快快出宫去。
我在想,老康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可怜人。
“胤禛,你觉得自己自由么?随心所欲么?”我躺在多年前躺过的地方,问身边的这个人。
“我?”他顿了顿,慢慢道,“自由,但不随心所欲。”
我喜欢他的这个答案,真实不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