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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伤逝 ...

  •   想象着,如果现在去北欧,应该很凉快。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脱了鞋袜,坐在院子里。待晚风拂面,依然还是热气腾腾。
      白天差了莫儿去找蔓菱,说是被她额娘禁足了,不让出门。连四爷府都不让来,看来皇子的面子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莫儿一脸落寞,嘴里念叨,“做额娘的大概都不愿意女儿嫁进皇家。”
      我只是淡淡地望了她,“在为十三爷忧心?”她的心事我从来都知道,见她点点头,说,“丫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坚持付出代价,世事不会那么轻易就圆满的。”
      十五岁的莫儿,在我的凝望中,突然就灿烂地笑了,“也是,莫儿也很辛苦的,他们可不能这么容易就幸福。”又歪着头问,“莫儿是不是很坏?”
      我摇摇头,“坏人不长你这样儿。”
      她扑哧就笑起来。
      “还是不想嫁人么?”我光了脚,在浇过水的花圃中间走来走去。看着脚趾缝中冒出的潮湿的泥土,才觉得丝丝沁凉。
      “不想。”
      “如果有人想娶你呢?”安巴那么漂亮的男孩子,会有很多人想嫁的。
      “谁?”丫头皱着眉头问。
      “我是说如果,没有听到?” 她这么漫不经心的,我也不想让安巴受委屈。
      “主子逗我玩儿呢?”
      “你又不经逗。去提一桶水来。”
      拿了水桶往脚上淋,泥土便随着水流的冲刷离开,仿佛烦忧也被带走一般,一身轻松。
      坐定,借着剩下的一点点余晖翻看法海给我的一本关于各地贱民的书籍。
      没有名字,没有作者,只有满纸的心酸。
      这个时候,除了满洲旗人、汉人士官、农户工匠、商人军人、包衣奴才,还有一些所谓的贱民。浙江惰民、陕西乐籍、北京乐户、广东疍户……他们的身份世代相传,不得改变,不能读书考科举,更不可能做官。这些人被形容为“丑秽不堪,辱贱已极”,人皆贱之。
      绍兴的“惰民”,相传是宋、元罪人后代。他们男的从事捕蛙、卖汤等;女的做媒婆、卖珠卖花兼带□□。在陕西,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权后,将坚决拥护建文帝的官员的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陪酒□□,受尽凌辱。而安徽的世仆,其地位比乐户、惰民更为悲惨,有如奴隶。广东沿海、沿江一代,有疍户,以船为家,捕鱼为业,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
      “啪!”书落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莫儿见我突然扔了书,便问,“主子怎么了?”
      “没事。你明儿去佟家,问问喜英的伤风好些没。”
      “是。”
      起身进屋,收拾妥当,便早早上床躺着。一闭眼,脑中便冒出胤禛那双眼眸来。
      辗转反侧中,人越来越清醒。
      又重新爬起来,点了灯,慢慢磨墨写字。
      阿九最近越来越悲观,悲观到一直在问我,人为什么活着?是为了受苦?还是为了看别人受苦?
      喜英的病拖了很久,也不见好。
      她一直在担忧。
      大夫也没有好的办法,孩子太小,药性重了亦是不好的。以前听亨利说,在国外,一岁半以下的小孩子,医生不会轻易给药,一般都会让孩子的免疫系统自己发挥作用,这样也是对免疫系统的锻炼。可国内好像不讲究这些,我小的时候生病,不知道用了多少抗生素。
      眼下更是没有办法的。
      我说,不要给她穿太多,要透气,别捂着。可没有人愿意听。传统带孩子的办法,我不能接受,而他们也不愿意接受我的胡来。
      那我还有什么更好的给她么?
      将记忆中泰戈尔的句子写下来。英文一遍,中文再一遍。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陌生的我们,于梦中相遇。梦醒之后,才发现,原来我们相亲相爱。
      We read the world wrong and say that it deceives us.
      是我们读不懂这个世界,却说,世界怎么能欺骗我们?
      ……
      都说是泰戈尔是诗人中的天使,不拒绝生命,知道生命之意,所以人们爱他、敬他。
      可我越来越觉得,对于一个将失去自己孩子的母亲来说,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如果阿九不能改变她的命运,这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将要面对的问题。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将会怎么发生,怎么结束,可结果却是了然的。那些美丽的话语,即使现在看,也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点。
      大力撕掉,扔到一边。
      阿九的悲观,感染到我,亦使我发疯地思念着胤禛。
      不去想曾经的美好安定,也不去想日后的艰难摇摆,我只是要现在,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个眼神。也许只是指尖相碰的默契,就能让我平静,可任何念头都只是空想罢了。
      轻抚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任时光流逝。
      夏夜的惊雷伴随着大雨倾盆而至,我才猛然醒来。
      起身出门,去看仔仔。
      靠近熟睡的儿子,却不能自抑地流泪。我想,我无法因为曾经拥有而微笑。
      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气,浅浅睡去。
      第二日,没有让莫儿自己去佟家。带着仔仔一起,去看他的姑姑和妹妹。
      阿九消瘦的脸庞,喜英毫无生气的睡颜,让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仔仔难得地安静着,轻声问,“姑姑,妹妹还要多久才能长大?才能跟我玩?苏嬷嬷说,要多吃才能长得大。我带了我最喜欢吃的百果糕,给妹妹吃,好不好?”
      “好。”阿九摸着他的头,微笑着回答,眼睛里一片雾气。
      我打起精神来,“阿九,你要振作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会么?四嫂,连你也骗我。你是最不愿意说这些虚无缥缈的话的。”她仰望着我,哀伤而绝望。
      我将泪眼逼回去,蹲下身,拉着她的手,“如果注定要失去,那就痛快伤心,痛快哭泣,然后我们一起坚强地面对。”
      “他们都只会骗我、他们都只会骗我……”她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那个他们,不知道是指谁。
      小小的喜英在一个静静的黑夜离开,而阿九昏迷了三天两夜。
      醒来的时候,跟我说,“四嫂,我想见皇阿玛,想见四哥,想见十四。很想,很想……在梦里,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能在额娘那里常常见到皇阿玛,我虽不是最乖的格格,可我知道他很喜欢我,总是对我笑,然后问九儿今天想吃什么?我总会回答他喜欢吃的东西,他就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开心。那样的日子,却再也不会有了。”
      她递过一个手帕给我,“打开看看。”
      原来,是那只小金鱼的发簪。
      “是四哥叫我给你的,我没给,自己拿来戴着了。因为这个他还教训了我一顿呢。”
      我笑笑,“我知道。”
      “你们两个那么别扭。他要送,却不肯自己送。你呢,他送什么都不要。男人的自尊心很容易就受伤害的。”
      我又笑,“我也知道。”
      “他不放弃,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突然问。
      这句话,我却不知道,她是在问什么了。
      若是针对我,无论是人,还是心,他放弃与否,总归都是他的。即使我自己没有意识到,也是客观存在,抹煞不掉的。不让自己为了他牵挂,为了他羁绊,那不过是我的挣扎抵抗、消极逃避。
      若是针对其他事情,我却以为,不放弃,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那是他终其一生要追求的结果。反过来说,并不是他放弃,这天下就会太平。
      很不喜欢情势迫人这种推脱的解释。很多电视剧小说,都将那些要做帝王的人,描绘得仁义、宽容、英勇、谦让……仿佛是时势造英雄一般,跟那个人本身没有半点关系,毫无血腥之气。都是狗屁!若没有那个心思,难道有人将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去当那个皇帝么?
      我没有回答她,“我写信给你四哥,问问他能不能早些回来。”
      “好。”
      回去简单地写了信。
      “喜英六月底殇。阿九念父兄。可否早归?”
      想了想,加上,“念你,敏慧。”
      然后是石沉大海一般的静寂。
      为什么没有回信?
      我在疑惑中翘首等待,安慰着阿九说,“应该快回来了。”因为我知道康熙九月还要南巡的,应该不会像去年一样弄到九月底才回来。
      可阿九越来越瘦,身上不剩下几两肉,已经没有办法去畅春园见德妃。
      德妃便亲自到了佟家来看自己这个嫁出去的女儿。
      “你们这些人是怎么照顾人的?好端端一个公主嫁过来,却成了这般模样。我的九儿呀……”她的哭泣让所有人惊惶,除了我。
      那样空洞的声音,悲凉么?不觉得。责难已无任何意义。
      阿九离开的前一晚,我一直在佟家花园。
      她留我,说,四嫂,你陪陪我。
      好。
      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细细地数着那些小欢笑,小悲伤。
      “二十岁,是不是太短?”她在黑暗中问。
      “只要你认真地活着,也不算太短。”
      “那你认真么?”
      我一笑,“不算认真吧,所以我打算活五十岁出头就好。”
      这个时候的她,依然在质疑我,“四嫂这个逻辑不对。”
      “怎么不对了?那些优秀的人呐,都活得不长久。我喜欢的有汉朝霍去病,唐诗人李贺,奥地利的莫扎特,荷兰的凡高……《南海十三郎》里有句台词说,天才不是疯了,就是早死,慢腾腾的社会怎么跟得上他们的脚步?”
      “以前没听你说过。”
      “那现在说给你听啰。”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于阿九来说,那个未知的,陌生的世界里的人和事,从张国荣的程蝶衣,到奸商卖脑白金也能暴富……
      “我也想去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她给了这样一个结论。
      “如果你想,说不定可以的。”我只差没说,见到我爸妈,替我问好。
      “四嫂,我累了,想睡会儿。”
      “嗯,你睡吧。我就在这儿。”心中隐约有些预兆,但我仍然微笑着。
      她睡得很安静,呼吸声也是轻轻的,没有痛苦的样子。
      我坐在床边,等待着天亮。
      什么也不想,只是望着夏日的晨曦从窗格子里透过来,清晰而明亮。
      “阿九?”我轻声唤,无人应。
      和硕温宪公主,于康熙四十一年七月去世,时年二十岁。
      早些年,费扬古去世的时候,我是不在意的。因为我并不确定他这个人在历史中的位置,而阿九是不一样的。她的离开是一种印证,让我无法逃避的印证。
      这便是历史了,我跟自己说。
      在佟家见到阿九的其他兄弟,也见到怀珍。
      隔了多年,我们又能拥抱,像从来就没有过嫌隙一样,相亲相爱。
      “之前我来看她,她那样的绝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安静地靠着荷塘边的大树,眼睛望着远处。
      我突然觉得,我们三个,是如此的不一样,身份,性格,以及命运……
      “怀珍,可以的话,以后出来喝茶,好不好?”
      她看看我,“闲来居?”
      我笑着点头。
      现在的我与她,都发现我们曾经纠结的那些事,也许并不需要这样的刻意。如果害怕投入过多的情感,我们便不再相知相爱,那将要浪费掉多少个日出与日落?待到离世的那一刻,会觉得枉费此生吧。
      问起她与八爷。这是我在她婚后,第一次主动、当面问她这件事。想想,已经五六年了吧。
      她突然就不悦地道,“这事儿四嫂应该去问他。”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见八贝勒自远处过来,便说,“八爷来接你了,改日再聊吧。”
      喝茶的提议,就这样成了悬在那里的美好憧憬。
      一日,又一日。
      尽量不让自己过于关注时间的快与慢。往往越是在意,它便越是慢下来,仿佛存心让人不好过一般。
      算账,等候。
      问元荷,还是不要说话么?
      她望着我笑。
      想去跟弘昀玩么?
      她摇摇头,比划,额娘会不高兴。
      我知道她是指李氏。
      于是,不勉强,不心急。
      仔仔偶尔会问起姑姑和妹妹,“额娘说她们出了远门,到底是哪里?阿玛去了塞外,再过几天就会回来。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额娘也不知道,要不咱们写信去问问,好不好?”
      “好。”
      他很认真地提笔,写字。
      我便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工整的字迹,一丝不苟。
      落款写上,想念你们的弘晖。
      然后又加上,还有我额娘。
      我拍拍他的头,给我,我帮你找人送去。
      “她们会给我回信么?阿玛都没有给额娘回信。”
      我语塞。
      半晌,我又说,“姑姑和妹妹是不一样的。阿玛只是太忙了。”
      这样的理由,仔仔会相信么?
      七月底,胤禛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府里,去了赛马场。
      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怀珍在场中央骑着马,一遍一遍地演练。而胤禩就在我的对面,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
      连我都看得出来,他分明是爱她的。她为什么不愿意相信?
      可见爱从来就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层次的。它包含了美好的追求与挑逗、不离不弃的相依相偎、完完全全的信任依赖;也有互相猜忌试探、无奈退让跟痛心割舍……
      我们都需要时间来检验某些东西,然后才能心甘情愿地沉淀。
      不去打扰他们,跟君武路晴川打招呼,然后回去。
      进门便见到一身风尘的胤禛。
      “在等我回来?”我毫无愧疚地问。
      他却也并无任何的责怪,只是道,“仿佛应该是你等我回来。”
      “为什么不回信?”
      “什么信?”
      原来……
      我有些伤感,道,“总之是错过了。为了什么原因而错过,并不重要。”
      阿九是葬在佟家墓园的,陪着胤禛去了一次。
      他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看了看我头上的金鱼簪,轻轻碰触间,微微地叹息。
      “她走的时候,并不痛苦。”我说。
      可能面对自己的死亡,要比面对子女的死亡更容易。
      他转身将我拥入怀中,声音有些轻飘飘,“在草原上的时候,曾梦见一个女子,她说她叫诺敏,这是个蒙语名字。她的头发很短,甚至有些卷曲。我并不识得她,却感觉那样熟悉,竟然觉得她有些像你……”
      我微微一震,“是么?”
      “你之前说总梦见另一个世界的人和事,她会不会是另一个你?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你?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你会不会也消失不见?等我回来,就再也见不到你。敏儿,这次南巡,我不去了。”他在害怕,在担心,怕我会像阿九一样,就这样从这个时空中消失。
      “皇上让你跟着,你便不能推脱。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等你回来。我保证。”
      “你并不愿意等待。”
      “从现在开始,我尝试。”
      他眼睛中的担忧,明明白白。
      “胤禛,相信我。如果你不相信自己,那么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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